如果万华本身已经是一个非常精采的镜像空间了,艺术家作为一个「再现、争议、颠倒」现实的人,要怎么创造出一种镜像的镜像呢?要如何把都市游魂徘徊不散的万华,再幽灵化一次呢?这是为什么,我认为这个作品采取声音演出的策略,真是用对了地方。它完全避开了贫民窟观光、灾区观光的陷阱,没有让万华的混乱、破败、危险感沦为一种奇观,它不是展示,而是用无法还原记忆的录音档案绘声绘影,暗示我们不可见的,比可见的更重要。
黄思农+再拒剧团《其境/他方》
5/31~6/14 台北 龙山万华区
我是那种标准的、因为不爽被拿来和我的好学生哥哥做比较,所以考试成绩从小一路烂到大的人。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已经帮你过完你的未来,你注定消失在自己的未来里,遂展开一场逃亡,但逃的同时也是追,要把那个失踪的自己追回来。那么,我是逃走,还是追上我了?直到几年前读完大江健三郎的《换取的孩子》,最近又看了跟这本小说关系密切的、黄思农和再拒剧团的《其境/他方》,才发现随著时光推移,我可能根本把这个问题给忘了。我忘了自己在逃,也忘了自己失踪。
最恐怖的童话
如同大江的书名,两个文本都和被调包的孩子有关,注意了,不只是被绑架,而是小孩被绑走还换上一个假的,用这个假面孩童掩盖犯罪事实。莫里斯.桑达克(Maurice Sendack)的绘本《在那遥远的地方》Outside Over There是二者共有的一个文本里的文本,一个黑暗的故事原型,讲述一位少女在爸爸出海、妈妈陷入忧郁期间,担负起照顾小妹妹的责任,却因一时疏忽,妹妹就被偷换孩童的精灵劫走,留下一尊冰雕的假婴。这样一则恐怖童话,《其境/他方》告诉我们,是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边。这难道不是比恐怖童话更恐怖吗?如果我们都觉得童话恐怖,而对现实无感,这不就等于现实被童话调包了吗?
整个作品围绕著一名么子犯下的杀人案展开,他的名字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我们只知道爸妈常把他叫成哥哥的名字,李国宏,一九九○年代绑架案的失踪儿童,么子就是哥哥失踪三年之后,爸妈决定把他「生回来」的。显然,么子就是那个冰雕的假婴,长子的替代品,他杀人,就可以成为一个绝对不会是哥哥的人,然后在被杀的同时真正成为自己。就像曾文钦在汤姆熊、郑捷在台北捷运犯下随机杀人案之后,都说是为了被判死刑而杀人,好像要以此终止他那种活著却不在场的、存在的痛苦,可能都没力气自杀的无力感。
岔题说一句,我觉得这种理由很烂,因为他们对于自身之痛的体认,最后居然被拿来为加深他人痛苦做辩护。但更烂的是前司法部长罗莹雪,在非常上诉期限内草率执行枪决,她用滥权惩罚滥杀,等于赔上了死刑最后一点的严肃意义,用死刑废除了死刑。结果,死刑真的就只是自杀的替代品而已了。
被未来追杀的人
这个作品和小说的另一个共通点,是用卡带随身听当作录音播放器。小说里的卡式录音机,是伊丹十三自杀前,连同一箱录好的卡带留给大江的遗物,一个从死亡的那一边传递消息的通讯系统。没有形体的声音是幽灵的媒介,在这里不言自明。但是黄思农与再拒剧团更甚于此,老式录音机之外还加上投币式公用电话,一方面赋予声音一种老旧的物质性,一方面把幽灵般的声音和地理环境结合在一起,让我们一边听著话筒传来私家侦探的录音档案,描述万华地区的失踪案件,一边就站在可能是案发现场的龙山寺、艋舺公园、康定路上。换句话说,我们耳闻的这些陈年旧事,在眼前的景物上覆盖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声音把具体的都市空间幽灵化了。
万华因其香客、游民、老人和莺莺燕燕,似乎让这个鬼影幢幢的故事捡了许多现成,其实不然。问题正是这地方太特别了。万华从日治时期就广纳各种来自底层的边缘人,当时人称「乞丐寮」,他们是被都市开发的暴力辗过的一群,被资本主义的未来追杀的人;也因为他们在这儿,现代社会里互斥的东西,在此浓密黏稠地互相依存,寺庙与娼寮、佛具行与军用品社、青草巷与蛇肉店等等。套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说法,万华是一个「城市里所有的位址同时被再现、争议、颠倒的反位址,某种所有地方之外的地方」,他称之为「异质地方」(hétérotopies)。傅柯还说,异质地方就像镜子,镜子就是左右颠倒地把一切形体映照在一个所有地方之外的地方,「让我在我缺席之处看见自己」。镜像是一个将现实幽灵化的空间。
我想说的是,如果万华本身已经是一个非常精采的镜像空间了,艺术家作为一个「再现、争议、颠倒」现实的人,要怎么创造出一种镜像的镜像呢?要如何把都市游魂徘徊不散的万华,再幽灵化一次呢?这是为什么,我认为这个作品采取声音演出的策略,真是用对了地方。它完全避开了贫民窟观光、灾区观光的陷阱,没有让万华的混乱、破败、危险感沦为一种奇观,它不是展示,而是用无法还原记忆的录音档案绘声绘影,暗示我们不可见的,比可见的更重要。
也唯有如此,这场异质地方的路上观察,才能带领我们拐进记忆的死角,让我们在自己逃跑、失踪的缺席之处看见自己,或至少看见自己的消失。
「我会再把你生一次」
放在剧场史的脉络,我认为这个作品也摆脱了环境剧场和民众剧场的某些迷思。如上所述,观光产业铺天盖地而来,环境剧场自然很可以方便地融入古迹景点、特色商家,变成观光剧场,结果剧场只是再次满足了猎奇的目光而已。可是,当我只身站在龙山寺的公用电话旁,或沿著地图走进妓院的后巷,变成我才是庙公、妓女、嫖客、流氓观看的对象,他们在看我在看什么,他们的视线和我的视线交互折射,形成一种谁的视线都无法猎捕谁的、视线的折叠。
同样的,民众剧场经常被质疑、甚至自我检查:究竟戏中呈现的是人民真实的声音,还是知识分子、艺术家扮演了透明的代言人?然而,这场声音演出里,不但几乎没有素人民众,还掺杂了大量的文学语言,比如三太子分身显圣的法师会用铿锵的台语说,「你不在场,你不在此世,死亡也是一种幻象,天顶有两个太阳」,却毫无违和感地道出了一种台式的魔幻写实。那是一种口语夹杂文艺腔、说书包含著谜语、说教混杂著说谎的、语言的折叠。换句话说,民众性并不一定是如实的展现,很可能是虚实的折叠。
回到调包儿的故事。在《换取的孩子》里,母亲把死去的孩子再生出来,本来是很疗愈的。那是当大江童年时卧病在床,跟身旁的母亲说自己大概会死,母亲回答:「放心,就算你真的死了,妈妈会再把你生一次。」「我会把你看过、听过、读过,还有做过的事,全部讲给新的你听。也会教新的你说现在会讲的话,所以两个小孩是一模一样的。」这段话有如摇篮曲,让大江平静睡去,渐渐复原。大江的意思,不外乎战争中死去的孩子,是许多未完成的梦,只有在未来的孩子的梦境和思考里,他们可以延续生命。或者说,要延续的是梦和思想的生命。
可是在《其境/他方》里,这道微弱的光晕完全熄灭了,弟弟拒当哥哥的替身而成为杀人犯,失踪的李国宏则成了神棍李屏生。没有梦境的连续,只有梦魇的连环。黑暗的尽头只有假的灵光。若然,这个作品似乎在问,一切死去的孩子是否都被忘记了,包括我们自己,终将在无梦的未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