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禁止摄影及录影,所以每当观众察觉即将有事发生,或是演员呈现很有意思的状态时,观众们便会将其摄入手机中,或甚至立刻上传至脸书分享,这些行为表述著我们分明是这场悲剧景观的旁观者,但同时我们或许又跟著呼过「没有人是局外人」或「我们都是XXX」的口号。当我们身处这个有冷气有声光效果之地,而不是在人车喧扰的凯道部落时(或你可以代之以任何抗争或灾难现场),我们如何能不是旁观者?
社交场《悲剧景观》
8/29~9/3 台北市立美术馆
《悲剧景观》作为北美馆「社交场」展览的倒数第二档演出,在非演出时段来的参观者,可以看见偌大的展间内,以木栈板架设出一个L型的走道,走道上散置著电视、报纸、胡萝卜和漱口水,其他地方则摆放著数样被塑胶套包裹,宛如犯罪现场证物一般的物事,墙面上对立著两架跑马灯,一边跑过各类国际灾难新闻,例如以巴冲突、核辐射污染、难民议题等字句;另一边则跑著国内八卦或花边消息的文字。
这两侧的文字跑马灯,再加上电视里重复播放的,关于各种物件使用上受挫的影片,向观者提出第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悲剧?或者问题应该这么问,在各类讯息传播不分先后杀到,各式meme改图满天飞的当代,我们还需要辨识出悲剧吗?悲剧可有大小轻重之分?在展间内持续播放的影片,内容包含不断伸长而断掉的笔芯、被吹风机热风融化的奶油、爆挤出来的牙膏、破掉的保险套等,让人联想起脸书上广为流传的厌世或纾压影片,奇妙的是,这两者竟常是同一件事,所以当厌世成为日常或调剂日常的好货时,悲剧还只专属用来形容充满苦难的特定人生景况吗?抑或是它已形成一种平均分散的状态?
如果我们宣称,我们一样都很悲剧时,这中间难道不会夹杂著这样的疑惑,个人人生的困境当真可与一场战事、一场灾难相提并论吗?或是我们犹可追问,这应该拿来被比较吗?然后进而区分出我的是「杯具」,而你的是「悲剧」这样的分类。但无论我们是否有所意识,比较或排序早已遍布于生活中,你的按赞和分享,或是哪些单位列于你的捐款或声援名单中,就像在展间里纷至沓来的讯息,你会拍下哪个局部上传脸书或IG分享,而你分享的究竟是你感兴趣的,抑或是你认为朋友会感兴趣的东西,这都同样是你的选择,你为他们的重要性分配所投下的选票。
物件的景观,诗意的悲剧
在《悲剧景观》尚未开演前,导演Baboo便已透过巧妙的物件安排,为观众设下讨论或辩论的基础和空间,让问题与问题在展览中交叠与增生。当演出时间抵达,技术人员开始施放烟雾,一切都是在观众面前进行,演出者陆续走入展间,以不同姿态平衡著身上的手机,并持续移动,所有的观众在整段演出进行中,散落成不同的群体,端看他们对哪个演员的演出比较有兴趣,正如同尚未有表演的展间告诉我们的,选择早已开始。
表演者们操作展间里的所有物件,或者他们交换手里的物件,但让它重复其他物件的功能,包著塑胶套的物事被一一揭开,它们可能最后是四件如防辐射衣的装备、墙面上被贴成十字架状的胶带,或是一件件的毛毯、铝箔毯,被演出者次第摊开又撑起如坟冢,展间内的物事,开始与一段记忆中的叙事相结合,它们引领观众赋予其意义,也因此,观者从中得到了景观。
在悲剧变成悲剧「景观」的这个议题上,我想征引一段苏珊.桑塔格在《旁观他人之痛苦》中的文字,她写道:「血淋淋的拼斗场面也可以是一种美——可列入雄浑之美或凛冽之美或悲剧之美的范畴——这想法对由艺术家手绘的战争图像而言,可说平凡无奇。但如果套用到摄影图像身上,就有点不对劲:觉得战争摄影很美,似乎很没良心。然而被蹂躏的风景仍是风景。颓垣败瓦也有其苍凉之姿。但承认世贸中心在沦为鬼域之后所拍的照片具有美感,却像是不识大体,甚至是亵渎冒犯。」
引用这段文字的目的,其实是要反过来对这个演出与观看演出的观众提出疑问,当剧场以真实事件的题材为跳板,而跃入诗意或艺术化的情境中时,我们是否也应该要觉得不对劲,而讨论其中的道德与伦理议题。在《悲剧景观》中,身为剧场观众,我尤其喜欢那些生活中的杂物正远离原先功能的时刻,但当麦克风在塑胶布上滑动,形成海水潮涌般的声响,当演员穿著救生装,嘴里漱著口,模拟出溺水的咕噜声时,我发现我简直不忍直视,我无法睁眼看著那名倒卧在海滩上的男孩,我也无法睁眼看著悲剧被调理成比较容易入口的尺寸,但我理解后者为前者的震慑人心,拉开一点足以令人喘息的距离,在这个距离里思考才有挪移的可能,也同时因为这个距离,而使我们深受良心上的谴责。
跳进或是跳出?在行动与旁观之间
在演出接近尾声时,前述所提及的塑胶布被演员们升起,上面以红字写著“I’m sorry.”,乍见时,我心中浮现的是轻忽和草率的字眼,因为我们不是连悲剧都还没搞清楚吗?这个道歉到底是要传向何方?加害者是谁?受害者是谁?如果这些都尚未厘清,每个道歉不都只虚浮于表面而已。经友人提醒,我才想起其实人类拥有相当多的道歉宣言,与台湾最有关系,时间点也最近的莫属蔡英文对于原住民族的道歉,以此看来,在北美馆内升上旗帜的举动,反而是神来一笔,它提醒著观众,有些道歉至今始终飘浮且毫无重量。
最后,虽然《悲剧景观》已为观者带来这么多的提问,我仍想以它所拓展出的大哉问作结,在戏的演出过程中,因为没有禁止摄影及录影,所以每当观众察觉即将有事发生,或是演员呈现很有意思的状态时,观众们便会将其摄入手机中,或甚至立刻上传至脸书分享,这些行为表述著我们分明是这场悲剧景观的旁观者,但同时我们或许又跟著呼过「没有人是局外人」或「我们都是XXX」的口号。当我们身处这个有冷气有声光效果之地,而不是在人车喧扰的凯道部落时(或你可以代之以任何抗争或灾难现场),我们如何能不是旁观者?当这些艺术逼观者思考,煎熬观者的良心之际,有没有可能让人真的投身入局?抑或是这个思考与后续执行间的落差,其实本身便是艺术作品与其观赏者的局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