栢优座版《椅子》虽说荒谬,却更多是讥讽与奚嘲,华丽演绎,不惴不惧。虚空的反面其实是过度认真,如果再犀利些,对戏曲的嘲弄再刻意些,这一堂荒谬底深沉的悲哀就更巨大,睇视著的观众也才会冷直了背,暗自愧惭吧。
栢优座《椅子》
2016/11/18~20 台北 台湾戏曲中心小表演厅
栢优座改编法国剧作家尤涅斯柯(Eugene Ionesco)代表作《椅子》,舞台被布置宛若灵堂,四面垂挂白幡(缦),尤其最后一幕人去楼空,满地残屑颓圯,此时凉风飒飒,吹拂布缦,飘零凄清,再惨不过。原著被归为荒谬剧作,描摹的是百无聊赖的两位老人,使劲气力欺瞒自己,充盈却破碎的语言正是欺瞒工具;而栢优座的《椅子》,语言的分量显然被另一个同样充盈、饱满,甚至过度用力扮演的戏曲动作取代。几无停歇的「表演」指向另一重荒谬:演足了一百分钟,到底说了什么?如果尤氏《椅子》嘲讽对象是剧中两位老人,用以代表你我人类,栢优座的《椅子》反身嘲讽了剧中两位演员,用以代表戏曲这门活儿,京剧之大用却为无用,徒劳一场,丧礼告终。
荒谬,来自形式
栢优座的《椅子》两位剧中人是「演员」而非写实情境的角色,从一开场黄宇琳(扮老妇)、许栢昂(扮老男)轻盈地隐身进入舞台中央后方的拉门,再次现身已换作弓身曲膝老颓状,分明假扮,得以见出。前三分之一插科打诨,比如两人颐指气使「你来演」,瞬间回复扮演意识与直挺身形,细微差可辨真。原著确有提及扮演,比如「来玩假装的游戏」,又或者场中椅子作为观众席、老妇叫卖节目单等,但栢优座形式又不仅扮演而已。两位演员一开场即多次丢甩纸张(剧本),如果手上纸张正是《椅子》剧本,这一幕代表的是两位戏曲演员明明白白自己将演的是别人的剧本,一出西方经典,而此时,甩向观众的动作就不只单纯动态而已,嘲弄剧本的同时也嘲弄自身,戏曲时不时得借西方躯壳还魂,迥异的叙事文体如何架接必遭检验,戏曲与荒谬剧的连结在于形式或内容?过往当代传奇的《等待果陀》,哈元章、马元亮前辈的《椅子》都有先例,这次又将是考验。
综观栢优座《椅子》,编导专注于时间的拖沓,善用最擅长的程式拆解,插针接缝地在语言缝隙处,如叠字玩弄腔调、如命名玩弄身段(比如总兵大人出场步伐)、如游戏对话宛若双簧、如政治指涉玩弄歌谣……百般武艺尽出,用以处理内容实为荒谬可笑的对白。如观万花筒般,女观众每每被带向精采表演忘了剧本,而许栢昂也似乎不意在提炼剧本关于生命、真实的探讨,他的荒谬来自形式,状似说演相声的两人,使尽力气说废话,边演边娱乐自己也娱乐观众;语言不再是主角,叙事因而模糊(原剧仍有非逻辑的叙事),场景跳接,题旨也跳接,比如原剧并不强烈的政治指涉变得异常鲜明,孤岛、孤儿影射台湾,委员长、转进、民主直接贴合历史都再清楚不过——这一向是栢优座难以忘怀的嘲讽对象,但也因此,两位老人一生自况被形式吞没。「人」作为情节主体消失,人的一生并非重点,尤涅斯柯谈及没人坐的「椅子」是全剧核心,隐喻人生虚空,在此次演出也轻淡,插著纸头的木桩等于椅子,却更像排练场临时道具。
更多是讥讽与奚嘲
抿除物质性物件算是回应戏曲虚拟本质,场景并非家屋而仅仅是戏曲特有的空台亦然。一百分钟极致扮演,两位演员展现了戏曲功法之厉害,可以怎么玩就怎么玩。但玩到底,本质问题不免浮现,比如黄宇琳每每用京嗓叫喊「啊我的官人啊」,许栢昂就必做出鹞子翻身加跨步亮相程式动作,此一再连续与重复,带有某种僵化与制约意味,好像嘲讽著京剧就剩这些指令,也被指令著——无程式不为戏,但程式(扩及戏曲艺术)又如何被理解?最后出场的演说家,被扮作扎靠却又忘了头套的「落漆」花脸将军,他的又聋又哑成了嘲讽戏曲自身的隐喻。最后那一台荒景,投水自尽的两位老人来不及被咀嚼,始终等待观众却不来的戏曲艺术,才被狠狠摔向祭台,挥之不去成了哀歌。
如此境况,栢优座版《椅子》虽说荒谬,却更多是讥讽与奚嘲,华丽演绎,不惴不惧。虚空的反面其实是过度认真,如果再犀利些,对戏曲的嘲弄再刻意些,这一堂荒谬底深沉的悲哀就更巨大,睇视著的观众也才会冷直了背,暗自愧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