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的第五届乌镇戏剧节,除了如过往几届一样汇集多国丰富多元的剧目,让年轻创作者施展身手的「青年竞演」,涵盖讲座、论坛、工作坊等的「小镇对话」系列之外,今年还与「国际剧评人协会」合作了「青年剧评工作坊」,邀请各国剧评人共聚一堂,一起看戏、讨论、交流。拓展美学视野之外,更重要的是,剧评人透过交流认识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专业人士、不同国家的剧场发展、不同体系背后的处事思维,及每一个鲜明而独特的个人特质。
位于中国浙江省、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乌镇西栅,风光明媚,碧波粼粼。二○一三年起,由陈向宏、孟京辉、黄磊、赖声川等人于此共同发起国际戏剧节,所有展演皆在此小镇内进行,密度相当高,可说是处处皆山水,时时有戏唱。今年已迈向第五个年头的乌镇戏剧节,甫刚落幕,年度艺术总监是重量级导演田沁鑫,以「明」为年度主题,邀请了来自十多个不同国家的剧目,所有演出加总超过一百场,形式迥异,题材多元。
多国参演剧目 形式多样、题材缤纷
开幕大戏是来自俄罗斯的《叶普盖尼.奥涅金》Eugene Onegin,改编自大文豪普希金小说,内容交织爱情与社会,手法融合写实与魔幻,整体场面浩大,格局宛如史诗;去年曾参与两厅院台湾国际艺术节、带领其制作《哈姆雷特》来台演出的导演柯尔斯诺瓦(Oskaras Koršunovas)与立陶宛OKT剧院,则在乌镇上演了契诃夫《海鸥》The Seagull,全剧选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完成;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导演雅娜.罗斯(Yana Ross)率领了立陶宛国家剧院,以视听满载、独树一格的手法,演绎波兰廿世纪的新剧作《我们的班集体》Our Class,全戏长达近四小时;来自巴西的仓库剧团,推出了《水渍》Water Stain,处理家庭关系与个人病痛,叠合了幻想、回忆与现在,有著荒诞不经的狂想,也有撕裂现实的猛暴。
除了传统聚焦剧情叙事的戏码之外,也有其他类型的演出,或以其他如影像美学、行为艺术等跨域手法来转化叙事的制作。例如,没有语言逻辑、充满梦景拼贴的美国加州艺术学院展演《黑夜黑帮黑车—影像的复仇》Fantômas: Revenge of the Image;影像效果满溢、视觉绚丽夺目的中国导演田沁鑫新作《狂飙》Turmoil;擅长以影像解构剧场的英国导演凯蒂.米契尔(Katie Mitchell),诠释了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以女性观点重新书写神话的剧作《影子(欧律狄刻说)》Shadow(Eurydice Speaks);德国《生动的肖像》Portraits In Motion 的创作者,将自己过去旅行所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经历拍下照片,制成一本本的手翻书(flipbook),在舞台上一边现身说法,讲述自己游历,一边来回展示、快览手翻书,效果犹如动画短片,不仅将旅行记忆转化为一连串的行动艺术,也让当下的口述分享成了一段在场的戏剧叙事。
除了发生在剧院里或街道上的大小戏剧展演之外,乌镇戏剧节里的活动还有「青年竞演」(前年导演洪千涵与明日和合团队所组成的台湾制作《曾经未曾》于此项目荣获首奖);以及「小镇对话」系列——涵盖讲座、论坛、工作坊等。今年更特别的是,其中包括了与「国际剧评人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heatre Critics,IATC)合作的「青年剧评工作坊」。
剧评可带领并推动创作 走向深度与专业
国际剧评人协会每年皆会在数个不同国家举办国际青年剧评工作坊,广邀来自各国卅五岁以下的剧评人参加,今年特别与乌镇戏剧节合作,分为英语及中文两组。中文组的成员有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生、作家、剧评人等,主席是该校戏剧文学系教授暨剧评人协会中国分会会长彭涛;英语组的与会成员则来自各国,多是该国剧评人分会的会员代表,包括了波兰、罗马尼亚、南非、巴西、香港、台湾等地,主席是国际剧评人协会秘书长、罗马尼亚分会会长奥克塔文.萨尤(Octavian Saiu)。
此剧评工作坊的行程规划为每天下午或晚上观赏演出,一至两出不等。隔天早上举行每日例行的研讨会议,此部分分作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由主席发言开场,阐述个人见解,主题包括了剧评在全球化时代所扮演的角色和功用、剧评如何与创作对话等;第二阶段则由与会成员们针对前一天所观赏的演出,发表各自心得和看法。这些分享不仅呈现出个人观点,也反映了观点背后所连结的个别文化特性和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
对于当今形式迥异、题材纷陈的演出,英语组的主席萨尤引用了知名评论人罗伯.休斯(Robert Hughes)的观点,概括说明一个好的作品应具备两项特质:「连贯」(coherence)和「强度」(intensity)。「强度」所指的是力道、冲突、张力、反差、对比等,也就是所谓的戏感来源;而「连贯」,表面上指的是逻辑脉络,但就较广的角度来看,应说是种叙事的整合,不管作品是古典、现代或后现代,抑或即使作品内容可能充满断裂、逻辑跳跃,但内在仍会有主题(motif)在流动、行走,如同音乐一般,这些元素在结构上的铺排便成了更广义的叙事。某种程度上,这也呼应了专研「沉浸式剧场」(Immersive Theatre)的英国戏剧学者乔瑟芬.马雄(Josephine Machon)所提出的看法,认为作品不仅要创造感官体验(sense-making),也要能体验出个道理(making sense)。
此外,萨尤也讨论了剧评在现代所应扮演的角色。首先,他提到了没有所谓客观的剧评,一切评论必然主观,因此「评价」是身为一个评论人应具备的能力和期待的方向。有趣的是,身处于这个数位化、网路化、人人皆可发表意见的年代,他却秉持相对保守的看法,认为剧评视为一种专业,并非人人可为,倡议剧评人应巩固发言权,而不该让评论泛滥。但,这是否会造成意见独断的危险?他补述,这样的方向是希望剧评不是停留在感想式的抒发,而是兼具深度广度、基于专业认知的评判。更进一步地,他试图就更广的脉络来解释,认为评论即使评价,仍须以创作者初衷为起点,是个不断反复提问的过程;评论的产出不只限于报刊短评(review),评论的功用应该与创作者及其作品有更紧密的连结,应该把评论带进创作、推动创作,就此面向来说,策展亦可视为是评论的实践。就萨尤对于评论广义的定位来说,不仅更接近类似「戏剧顾问」(Dramaturg)的角色,或许也正是对抗当今评论浮滥的现象,另一种往深度走去的策略。
剧评人要有勇气 才可能忠于自己的声音
活动的最后一天,主办方举行了一场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青年峰会,命题为「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戏剧与戏剧批评」。与会人员除了彭涛、萨尤及此次工作坊英语组及中文组的成员之外,还有廿一世纪至今最重要戏剧理论著作《后戏剧剧场》Postdramatic Theatre的作者同时也是德国重量级的戏剧学者汉斯-提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教授开场主讲,给予当今剧评人几点提醒。
首先,雷曼认为,剧评人要有勇气。有了勇气,才可能善用自己各种能力,才可能相信自己的观点,才可能忠于自己的声音,即使与主流的意见相违背。然后,要思考。评论人必须深入思考作品,不只是钻研作品的内容,还包括作品的形式,以及美学本身所反映出来的意义。例如,对于绘画,就要思考它的颜色;对于音乐,就要思考音律;对於戏剧,就要思考肢体、空间等。他进一步地提醒,当代剧场已经是种广泛的跨域艺术,戏剧是基础,但不能只局限於戏剧,必须要广泛涉猎,要从当代世界的视角去判断,要有大量关于其他艺术的知识,如电影、装置艺术等。再者,评论人对於戏剧必须深入研究,而不只是当作娱乐;不只从观众的角度来看作品,还要从作品的制作角度来看作品。因此,他建议评论人应该要参与过作品的创作过程,观察要能广也能深,能远也能近。
同时,雷曼特别提到了哲学的重要性。戏剧的发展始终与人类历史上生活和哲学的发展相互连结,尤其从一九六○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戏剧文本与剧场形式非常受到哲学发展的启发,包括了现代主义、佛洛伊德的潜意识、马克思主义,以及对自然的思考等,但不需要针对各哲学家之间不同的意识形态而有过多的争论,因为剧场不是表现意识形态的场域。最后,他的忠告是:「如果想出名的话,不要去当剧评人。」
观察戏也观察人 评论人也评论「人」
与会成员们也一一针对这次乌镇戏剧节发表感想,分享了自己对于个别演出的看法或对所有剧目的总评,见解各有不同,现场回响热烈。关于这点,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副主任、也是这次中文组指导老师之一的麻文琦教授,提到了他颇为有趣的观察。他一开始发现,同样演出有著许多不同的态度和反应,例如《狂飙》,这令他十分惊讶,在同样文化背景下,竟对同一个演出竟也存在著这么多不同的态度,有时不免动气而卷入争论之中,但仔细想想,这些不同意见背后,最终呈现的是每一个个体不同的生命体验及时代关切。这醒悟,使他进一步思索戏剧批评的意义在哪?可能不仅仅是对一个作品的评价问题,也在讨论当中认识了对话的彼此。观察戏,也观察人;评论人,也评论「人」。
这点认知,也为这整个活动下了一个最好的注脚。对于一个剧评人来说,在乌镇戏剧节这样一个戏剧盛会中,除了有机会得以饱览各国剧目、拓展美学视野之外,更重要的是,透过交流,认识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专业人士、不同国家的剧场发展、不同体系背后的处事思维,以及每一个鲜明而独特的个人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