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年开始的德国「弗莱堡国际接触即兴节」,是全世界爱好接触即兴者的年度盛会,今年活动于八月中旬举行,透过课程、Jam等活动,让各地参与者交流分享接触即兴的经验。本文作者透过这次的参与,体验到接触即兴活动的开放性,能充满整个生活有机体作为一个实践与思考架构,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态度,也是一种政治选择。
一九七二年,接触即兴创始者史堤夫.派克斯顿(Steve Paxton)与欧柏林学院(Oberlin College)的一群男生做了一支作品,他们撞击、滚落,或像跳探戈一样相互接触,那是「接触即兴」在纽约正式出现前的一支重要作品Magnesium。此后,因著派克斯顿对于接触即兴发展的不加掌控,以及接触即兴重要推广活动JAM的遍地开花。在七○年代中,接触即兴已开枝散叶至欧美、亚洲、非洲。尤以德国与阿根廷有相对较多的接触即兴人口。
其实不难想像为何德国会名列接触即兴人口相对高的国家。约十九世纪末至廿世纪初期间,德国开始一连串身体文化运动,其中一项,名为「身体解放运动」(Freikörperkultur;Free body movement)强调身体与自然之连结,实践者以「裸体」进行户外活动,如健行、登山、游泳等。德国舞蹈历史学者Karl Toepfer在Empire of Ecstasy: Nudity and Movement in German Body Culture, 1910-1935一书中说到,在户外进行的裸体文化的精神,更补充了自启蒙运动以来,现代主义演变为仅存于心智层面的思辨,人们失去与自我身体甚至他人身体连结的困境。
于是,接触即兴这项透过与他人身体接触,交换感知讯息,而产生引力、重力与动力变化的身体实践,似乎正与德国身体文化中,强调透过感知与他人连结的理念不谋而合。这么说来,「国际接触即兴节」(International Contactfestival Freiburg)在这处拥有近一个世纪身体解放运动历史的国度举行,是何等令接触即兴族人们兴奋!
关于生存,随处蔓延的即兴生活有机体
友人说,位于德国南部的弗莱堡(Freiburg)是全德国中有蛮多太阳的地方,但八月初抵弗莱堡中央车站,却迎来一阵湿冷的雨,暗自担忧只带一件长袖夹克该如何是好。所幸,冷是冷,一路抵达二○一七弗莱堡国际接触即兴节位于文兹格尔高中体育馆(Sport Hall of Wentzinger Schule)的会场,心也一路热了起来。
原以为这类以课程为主打的艺术节活动,就是大家规规矩矩地吃、住、上课、参与活动。没想到,文兹格尔高中的体育馆因为接触即兴族人的进驻,成为一处即兴与接触自由生长于日常生活的有机体。
住宿有机体:安置自己的窝
户外这头,在体育馆外草皮上,是错落有致的各色帐篷,水泥地上,停著来自各方的露营车,车外人们或坐或躺在露营椅或吊床上。一旁随性搭起的露天厨房,仿佛似曾相识,大概有一点台湾流水席的味道,不时飘来的却是正烹煮的香热异国美食,冷冷雨天里,勾得心里暖暖热热的。
背著行囊,原为了避雨而步伐急促的我,见了这番景致,也跟著悠闲下来,左右顾盼,慢慢晃进我在接触即兴节的「住宿行列」:体育馆大厅内打地铺。里头更是可爱了,五颜六色睡袋整齐排列,有人熟门熟路搬来体操垫与木箱,安置了「床」与「床头柜」,创造属于自己的小领域。
活动有机体:即兴,不只在课堂中发生
除了吃、住的自由生长,课程、活动也有机发展著。每个接触即兴参与者,来到弗莱堡即兴艺术节,除了每日上午一堂规律的密集课程以外。下午与夜晚,是自由发挥的时间。
既可以积极参与各资深接触即兴实践者所带领的课程,也可以前往即兴节图书馆,找寻由参与者们共同提供的接触即兴知识宝库;或者自己安排一项研究实验计划(Study Lab),提出研究与实践的概念,邀请有兴趣者共同加入体验;若对接触即兴更深入的学术研究感兴趣,也可加入国际接触即兴研究小组(ICI Research Group);若只想有一段时间,单独与资深接触即兴实践者或老师聊聊课程中的疑惑,大会也安排了廿分钟的一对一时段(one2one session)对谈;再不然,也可以只是在湖边游泳、散散步、享受天体日光浴,珍惜德国人的夏日时光。晚餐过后,也可以选择参与接触即兴分享的角落聚会,自由分享对接触即兴的看法。最后,无论如何安排下午时光,绝不可错过的是每晚JAM的盛会。有时候可以选择现场音乐的JAM(Jam with live music),也可以选择单纯肢体即兴的JAM(Focus Jam)。或只是坐在一旁观看著跳舞的人们,一路JAM到凌晨一、两点。
整个生活与活动架构的配置,就是一个鼓励参与者「即兴」的有机体。即兴,不只在课堂中发生。
社群有机体:「自由」是在负担责任之下
然而,在这充满可能性的生活有机体中,可以自由吃、住、上课、生活,不只因为缴交了报名费而已,在生活的有机体中,没有谁服务谁的概念,而是众人分工,让一切得以运行。所以走廊「资讯墙」上张贴义工需求告示,课堂老师也会帮忙征求,在这里常见的状况是,大家踊跃填写工作,不太有人想要逃避或忽视。活动最后一天的大清扫,大会也在圆圈会议上征求志愿者,协助场地恢复原貌,大多数人也积极参与复原工作,没有强迫,只有自愿。
取之环境、回馈环境的互动,仿佛将自己的身心开出一道门,让环境进入身体,也让身体浸入环境,更深入地成为维护与创造有机生活体的一员,搅动资本注意概念下的,使用者付费、或是客户至上概念。是这样的一个生活有机体,不断提醒著我们,开放的接触,从「心」与「日常行为」中开始。唯有从生活开始,课程中或是接触即兴实践中所不断强调的即兴、接触与开放,也才能够真正落实。
尊重差异非同化差异,所以开放与平等
早晨的密集课程,我选择由资深接触即兴教师Ann Cooper Albright所带领的「训练一个政治性的身体:回应、抗拒、适应力」(Training A Political Body: Responsiveness, Resistance, Resilience)。课堂中,我们将接触即兴中可能会遇到的技术状况,拆解出来,练习身体对各种状况的反应。譬如倾听两人间的重心,进而跟随、带领与回应,或者透过模仿动物习性,好比具攻击性的暴龙或者飞翔的翼龙,来练习接触即兴中主动出击、反抗或顺应的动作质感。
关于「反抗」的概念与动作质感,是课堂中最常被提及的。尤其当一名身材与体能上较为弱势者,与另一名高大、有经验者共舞时,Ann提醒我们如何有方法且无惧地迎向对方,暗示实践者意识到个人在关系或群体中,不须因天生条件的限制,而自我限缩了各种选择上的可能。一种透过身体能力的开拓,确立个人在群体关系中有意识的能动性,一种具政治性的身体。在Ann的练习中,虽以双人为练习基本单位,但是更强调的是「个人」透过回应、抵抗、适应等实践养成身体能动性,身体的政治性于是产生。
然而,对我来说,接触即兴的真义在于共构两人关系的方法。下午两堂基本课的资深接触即兴实践者所分享的概念,更聚焦于两人之间动态关系的政治性。来自乌克兰的Svitlana Pashko关注肌肉张力所产生动的可能(Tonus of CI Point),而来自英国印度裔的Vanessa Grasse则提出以聚焦身体内外路径(pathway)。无论是关注接触点的肌肉张力变化,或探索身体内外路径的连接与绵延,他们都试图模糊「我与他者的界线」,并且强调两人间不断调频的未知与流动性,朝向「我之中的他,与他之中的我」前进。
对我来说,试图模糊、搅动或融入他人身体界线的动态关系,在某些时刻似乎离不开性的(sexual)关联,因为真实面对他者物质身体,而不只是某种纯化的抽象普遍概念时,我与他者的「差异」必然存在。与性有关,却不必然意味著某种欲望的结果,只因对差异所产生的好奇与生命力保持开放,并试图搅动我与他者间界线,这是充满生命力与创造力的。此时透过接触即兴实践所带出的开放与平等,就不是纯化差异后的平等,而是因面对差异而得到的平等。这样的一种开放面对差异,也是一种面对我与他者、与外物关系的开放态度,是一种对生命更广义的政治选择。
某天午餐时,一位在接触即兴节认识的友人,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们在一个充满开放性(openness)的地方。」的确,开放性不只存在于哪一处,而是充满在对谈、拥抱、眼神交流中,充满整个生活有机体作为一个实践与思考架构,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态度,也是一种政治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