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程中一直到了最后,不只一组出现了性爱的需求和死亡的结局,崩毁抑郁的气氛笼罩著各个角色,「病情」相互传染、弥漫渲染,一方面来看,形成了共同的主题,将这个小社群愈扣愈紧;但另一方面来看,形成了齐声而单音的共鸣,影响到了整体叙事从头到尾的音乐性。这样多段一致的同向,呈现出了一种虚无感,让人玩味的是这些不同的角色们所面对如此巨大虚无感的生命态度,连带地可能影响到全戏的调性,甚至格局……
动见体剧团《病号》
4/21 台北 水源剧场
现代生活处处可见网路社群媒体的影响,通讯软体代替了直接沟通,重建了人类的感知能力和互动模式,甚至渐渐地由虚拟取代了现实,这些的现象不仅早已成为社会上争论不休的话题,亦是近年来剧场书写所关注的重要课题之一。动见体新作《病号》,发展自二○一七年台大戏剧系学期制作《全景赋格》,由符宏征导演,再经王靖惇重新编创统筹素材,除了聚焦探讨现代社会种种真假虚实的情境,更深入探索这些情境中的人们,借由他们各自看似荒谬的行动表面,所反映出来的是怎样的人心,所潜藏心底的又是怎样的欲望和恐惧,并且进一步巧妙地将剧中诸多角色若有似无地串连,仿佛集成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拥有著共同的「病症」。
从网路社群的脱轨怪象,走入角色的心理现况
舞台上分成几个区块,各区块放了几样家具,以简约而示意的手法建构出厨房、卧室、办公室、浴室、医院等不同空间。演出一开始,随著节奏急促的电音和噪音,演员们纷纷走出,各自奔跑、追赶、逃逸、跌倒、爬行、拖曳、搀扶、塌陷,有快有慢、有时并行、有时错落,整景呈现出多元多变、充满挣扎而富饶生命力的身体张力,与背景冰冷而僵硬的各处空间结构形成对比。这序幕,为戏中之后种种关系和自我的拉扯留下了伏笔。不只如此,人物关系也在一开始就清楚地建立,透过各角色以略显中性的口吻来自报家门,以各种「官方定义」的称谓标签,精准地连结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并以看似旁观、客观的角度来介绍对方背景,显得各组关系之中失去互动、缺乏温度,有趣的是,也因为这样失温之下的机械语言,让声韵中多了一层音乐性。
渐渐地,在剧情精心安排之下,各组相互串联一起,涵括了如夫妻、情侣、兄弟、兄妹、同事、医病、网友、朋友的朋友、素昧平生的炮友等多种不同的家庭和社会关系,由各小组的两人关系扩大成了一大组的多人关系,俨然形成了一个自体运作的社群网络。这个「大家庭」的成形,当然拜网路社群媒体所赐,这样的设定让科技和人性有了第一层的交集。除了网路社群的共性之外,此剧不仅结合社群媒体世代中各种脱离常轨的怪象,也更进一步地走入了各角色的心理,并非关注于扭曲行为的窥奇,而是探索这些科技使用者背后的人性,多线放射,一一观照,反映现况。
例如,家中发生急事不直接联络家人,反而留言在群组里,认为就是通知了;一女心生寂寞,对著手机里的Siri聊天,渐渐对著这虚拟声音产生情感投射,甚至必须听著「它」来满足性需求;曾是跳水选手的弟弟,不断在Google上搜寻自己的名字,深怕别人知道他身体瘫痪的消息,同时因为身体已失去知觉,使他失去了性的能力,连带地也对爱感到无力,于是冒用哥哥的假照片来上网交友,以获得关爱;酒醉的人四处兜售气球,也四处拍照上传,偷拍路人种种事迹,张贴公告在社群媒体上,引起网路公审,以自认为「地下警察」的身分来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这些人都有「需要」,也需要「被需要」,借由这些欲望和恐惧的填补,观者得以在各段里面找到心理基础、在各人身上找到理解他们病症的途径。
彼此牵动连结的众人,却形成齐声而单音的共鸣
剧中的众人,交集于两位角色,一位是一组家庭中的父亲,另一位是小说家的弟弟,这两人不时在他人的对话中被提及,却始终未现身,使众生像是环绕两个空壳的中心,被牵动,被影响,被交织。串连起整个社群的是媒体表面底下的寂寞暗流,成为了剧中人的共感,形成了不断再现的主题,更在众人和声哼唱起〈旅行的意义〉一曲时,借由现场声响,完整地表现出了独自寂寞、集体伤感的氛围。就某方面来看,调性清楚,渲染力强,但另一方面,若是叙事动力不足的话,容易落入虚无缥缈、自怜自艾的窠臼。
可贵的是,此戏并未一味地往情感耽溺的方向走去,而是借由导演或编剧在实践上的巧思,让观者与剧本之间拉出了一些距离,而这样的距离,似乎也隐隐映照出这样的社会脉络底下,观者与被观者之间的疏离。时而是将两段类似内容主题但相反氛围的情节并置发生,一边的情侣在对峙争吵,另一边的情侣做爱做得火热,两两并行之下产生视觉和情绪上的冲突;时而场景之间相互交错、叠合,例如一景的两人对话进行中,而另一景的人物以日常的举动忽然地插入,看似干扰该景,却又没有交集,仅仅匆匆擦身而过;有时,这样的观感扞格出现在同一景的同一组人物中,例如哥哥在某一刻靠著浴缸,要为瘫痪的弟弟擦澡,做著擦澡的动作,但此时的弟弟并不在浴缸内,而是在一旁自由自在地跳跃,尔后回来沉入浴缸中,半晌,场景切换到众人,手持平板,上面的萤光反射到众人的脸上,氛围诡谲而冷冽,以相当象征性的手法呈现了兄对弟的谋杀,化重为轻,以冷写热,反向而行,双调同步。最巧妙的运用是将网友乡民们搬上舞台,如同古希腊歌队般,不时以此起彼落的碎语,评论著场上发生的事,仿佛每个场景、每人的生活都成了无聊新闻的一部分,内容甚至无限延伸,事不关己地瞎扯,与当下事件和情绪隔出了距离和对比,使得情感跳进跳出,免于耽溺。
然而,即使多角多线叙事,即使在形式上试图努力跟全剧伤痛的氛围拉出了距离,但全戏大部分段落中的人物组合质地相当,使得推展方向过于一致,少了思考或立场上的辩证,也少了新的刺激之下可能生成的转折。从过程中一直到了最后,不只一组出现了性爱的需求和死亡的结局,崩毁抑郁的气氛笼罩著各个角色,「病情」相互传染、弥漫渲染,一方面来看,形成了共同的主题,将这个小社群愈扣愈紧;但另一方面来看,形成了齐声而单音的共鸣,影响到了整体叙事从头到尾的音乐性。这样多段一致的同向,呈现出了一种虚无感,让人玩味的是这些不同的角色们所面对如此巨大虚无感的生命态度,连带地可能影响到全戏的调性,甚至格局:究竟是全然放弃而甘于哀伤,还是不愿妥协而死命抗衡?究竟是渴望飞翔,还是已经飞翔?究竟是集体宿命,还是集体疗愈?
文字|吴政翰 台大戏剧系及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设计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