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提著一大包红白塑胶袋,里头装著一个个纸制或塑胶制盒子,盒子上有一双免洗筷,里面装著排骨或鸡腿,底下是白米饭和一些蔬菜。一块被咬下的鸡腿,随著餐具进入口腔,舌头将腿肉翻搅混杂著油脂脆皮,接著又送来一口白饭,每一粒白米在嘴里散开,与之前的鸡腿肉、油脂的味道搭配,产生了留白的美感,臼齿慢慢将之磨碎后,通过食道进入胃袋,一口一口地落下,填满工作人员原本空虚的心灵与胃。
剧场里的便当,是指在进剧场后,制作单位买给工作人员吃的饭盒或餐食,为了避免吃腻,通常剧院也会有所谓的「便当本」,让剧团可以每天订不同的口味,但怎么订也要看制作单位的智慧,不然就会有一堆食物被迫丢到厨余桶。便当文化算是台湾剧场独特的文化,而这个文化的形成和过去剧团的生活方式有很密切的关系。
有些小型演出可能是当天装拆台,而大型的演出也就只有一周或两周,因此剧场周的每时每刻都非常紧绷与重要。一群人在剧场周里大量且密集地工作,根本没有什么劳基法还是朝九晚五的。为了演出顺畅,吃——这件既重要却又占时间的事情,很自然就成了可外带外送的「便当」,既可大幅减少工作人员觅食的交通来回,若工作太忙来不及吃,也可以留著晚点再用。
早期的剧团比较像家庭,人与人的关系非常亲密,工作人员大多跟著剧组吃饭,虽然赚的不多,甚至不一定有收入,但至少都能求个温饱。有些剧组还会让某个团员或谁的妈妈做大锅菜,或简单煮个冷冻水饺,围在餐桌周围一起吃。每个人夹了食物放在自己带的碗盘里,吃完后到水槽旁洗自己的餐具,光这些简单的事情,就可以让原本疲累的心恢复,像是一群流浪的人们因餐聚而短暂地有了一个家。家人间虽然没有对价关系,却有著责任与义务,算是以物换务的年代。
随著电影、电视,甚至是网路媒体,不断挤压既有剧场生存环境,剧团演出渐渐找起自由接案者,团员的概念也愈来愈稀薄。那种一个月2万演10场、20场的,再加上行政工作名额愈来愈少,每个人为了生存而成为个体户,散到不同剧组演出也就成为常态,只是聚在一起吃便当,依旧是剧场工作人员相当深刻的生命经验,因为那也是剧组的心意。以致如果碰到演出没有收入、居然还没有便当时,就会觉得被苦待。
然而,便当文化是因为剧场人只在乎口腹之欲而没有梦想吗?单就创作者角度来看,每一个作品都是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观,让观众得以经历,因此当下世界的物质不该那么重要,而应该追求精神面的提升。只是剧场里的每个环节都很手工,表演者和技术人员在物质世界的身体就是画笔,他们将创作者的精神世界描绘出来,并在两个世界里自由进出,因此,物质世界当然重要。
有位国外导演知道台湾剧场人的收入不高,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何制作单位不把这些提供的便当化为工作费?有些人出去吃,想一起吃的人可以自费团购,甚至如果想休息也可以选择不吃,这样收入也可以多一些,休息时间结束大伙就继续工作。只是,能用钱解决的通常都不难。很多时候,剧场工作者并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或利益,而继续留在这个环境,而是知道谁谁谁还在剧场,互相用作品支撑著彼此,所以自己继续留在剧场生活,期待有一天有缘能够再相遇,在剧场里交织出光芒。
导演务实中性的提问,其实也问到了我们是选择个人还是群体?在剧场中我们是群体,演员、前后台加上观众,都在同一时间共享这个群体关系,它是整个社会、政治的缩影。但在群体中也都应该保有个人的选择自由,不然就是我给你吃屎也要吃下去,这也就是为何剧场便当如此难订的原因,都是在个人与群体间求平衡。好比在疫情期间,如果有人坚持不打疫苗,政府会禁止他们进入哪些地方吗?假设真的有那一天,群体消灭个人的那一天,只能说是遗憾的。
家,不该是监狱。
文字|杨馥如 大脑与认知神经科学博士、旅义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