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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之歌,明白之间(Yun-Pei Hsiung 绘)
续聊天

江云之歌,明白之间

亮:这件事我们聊过了,为什么却忘记了。前阵子看的两出戏,再拒剧团的《明白歌》和表演工作坊的《江╱云.之╱间》,从内容到形式都不同到接近光谱的两极:《明白歌》用念歌说书的方式,重现白色恐怖时期的冤假错历史,虽然剧组很辛苦地为了深入民间的巡演自行募资,还是很容易听见转型正义的主旋律在回响;《江╱云.之╱间》,则是透过《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与云之凡这对恋人,讲述外省人在战争和政治迫害底下,离散与幸存的故事。

前者用了疏离效果,受害者几乎全部来自本省家庭;后者很方法演技,苦主是外省人。然而,你却认为两出戏很像,为什么?

亮:这件事我们聊过了,为什么却忘记了。前阵子看的两出戏,再拒剧团的《明白歌》和表演工作坊的《江╱云.之╱间》,从内容到形式都不同到接近光谱的两极:《明白歌》用念歌说书的方式,重现白色恐怖时期的冤假错历史,虽然剧组很辛苦地为了深入民间的巡演自行募资,还是很容易听见转型正义的主旋律在回响;《江╱云.之╱间》,则是透过《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与云之凡这对恋人,讲述外省人在战争和政治迫害底下,离散与幸存的故事。

前者用了疏离效果,受害者几乎全部来自本省家庭;后者很方法演技,苦主是外省人。然而,你却认为两出戏很像,为什么?

在封闭情境里消失的他族

芝:观看这两出戏的时间相去不远,因它们而起的某种激荡和疑问,竟然有了联结,甚至产生这两出戏似乎可放在一起、作为上下半场以对照的念头。半开玩笑地说,这大概是某种本省与外省之间的相异观点,正好彼此补遗。尤其是,两种观点都未触碰到非主流观点、其他族群的复杂故事,而形成略为封闭的历史情境,令我在观戏时稍感不安。

如你说的,两出作品的创作脉络和表现手法差异极大,前者是基于社会运动参与经验、音乐的实验、另类剧场的不断探索与实践,而达致了钻研史料与档案后所欲完成的历史走唱声音剧场。后者则是菁英创作者对于自身在台湾现代戏剧发展中关于中国意识的回访与爬梳,并以精致的典型剧场作为回应。两者因为对于观众的设定,而采取雅俗共赏的语言和表演形式,总在连续的激情中插入戏谑以调节。

《明白歌》运用具路上反抗意义的民间音乐类型,让尘封的秘密拥有旋律的身体、抒情的语言,其中可以感受到创作团队将回顾历史时的惊心动魄,满心诚意地奋力与观众共享。而多年累积的创作经验,也可从声音叙事的技术和调度上显见成熟和挥洒,连我们家6岁女儿都甚为喜爱那首美国工运歌曲的改编,老爱哼唱「你站在哪一方」。

亮:对,连洗澡都在唱,浴室那么小,我都不知道该选哪边站。

芝:《江╱云.之╱间》改编自家迁徙故事,借予《暗恋》一剧中两位主角回溯身世,让书信往返间能有真实血肉的记忆依靠。两出戏对记忆的看法,一个招魂(捡骨的哭腔悼歌和「梦中的墓碑」)、一个收藏(时空并置然错过的记忆盒子),都想透过找回来的书信创造官方历史之外的可能叙事,填补流离失所的空白以让彼此不再遗憾。

亮:好像历史已经有定论了。这大概是两出戏令我同感不安的地方,我们是站在历史档案都解封之后的一个更明白的视点,那些过去空缺、遗漏的细节,现在都巨细弥遗地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回溯历史,特别是透过艺术的形式语言诉说历史,不正是为了拨开明白之间的缝隙,往更幽微的地带前进吗?别说历史了,面对现实,我们都有那么多的不明不白,大量的假消息或是被媒体剪裁过的真相,流窜在从乌俄战争到疫苗政策的新闻报导里。所以,今天的观众怎么可能替江滨柳和云之凡填补历史空白呢?我们连自己现实的空白都难以填补了。

其实没有什么历史要还原,而是要透过历史还原我们面对现实的困惑,该被还原的是当下。可是我们看到,江云二人在舞台两边读信,读著读著,就走进回忆中的画面里去了!这与其说是读信,更像在唱歌,为的是让观众陶醉在一种像音乐旋律一样令人陷进去的往日情怀里。这和《明白歌》让观众陷入刑求和枪决的恐怖里,虽然一温情一悲情,本质并无不同。但是说句公道话,情感动员的技术论,也有高低之分,五月天演唱会大概很难情感动员我。《明白歌》比起近期几出转型正义沉浸式剧场,情感技术要高明多了。

寄给未来的书信

芝:不过,我想问的,并非创作形式上的比较,而是艺术关于档案、记忆的历史书写。《明白歌》是多年后解禁的遗书档案,《江╱云.之╱间》是创作回顾时虚构的历时情书,两出作品都企图透过书信来解密历史、并以此形成叙事。当档案与记忆再度成为叙事创作的内容,但同样是以一种补充资讯与情感的说明语言模式,这种彻底白话、完全表白,是否就能补遗历史、成为民主?

书信让人有既在秘密感情的证言里、又总是在事后回顾的时差中。然而,正因为建立在「无法送达的书信」上,应让我们意识到历史总有其多重歧义且空缺的暗面,有总在逃离意义和不形成唯一总体代表的可能。无法送达,作为创作的美学途径,能在剧场里终究成为叙事送达,那些得以言说的死亡和意志,是为我们提供一种思考历史的入口,思考我们的当下处境。距离和时差的阅读,在书信体里应是叙事的核心精神,而非仅有激昂的恐怖感官与温情认同,因此,在满溢的情感诠释中,这层距离阅读的消失成了对此种叙事形式的悖反。

这可能来自于一种布达历史的使命,假设了所面对的观众╱大众,处于遗忘至几近无知,而采取一种知识解说的叙事推进。然而,面对解禁之际的历史回顾,问题或许在于,面对曾经的噤声和压抑的晦暗状态,那个想要找回述说历史语言和幽微间隙的过程,才是与死亡再次连结的对话。可是,在说明、沉浸与慰藉的温情里,那些历史处境中,人面对命运的意志和对于局势与政治的述说空间,从美学上对残酷的可能触及,都轻轻带过或省略了。

这一略过,在《江╱云.之╱间》特别明显,离散人物的挣扎与困境,和异地他者相遇的冲突,皆在对于爱情(故乡)的伤怀和坚持品味的旧式情调中(剧中台词:「原来命运是客观的,幸福是主观的」),消弭为一种内在追忆的自我安慰。某种程度,《江╱云.之╱间》也是祭文,只不过,这道追祭隐晦地排除国家介入的阴暗面,借由潜入城市文化的现代化个人追寻(胡德夫所代表的并非原住民的岛内漂流,更多在于民歌西餐厅的文化情调),导引为战后的矛盾和不甘,都可在无悔活过的情境里,转为不触碰国族问题的个人幸福论。

于是我们丢失了一次,更为靠近当时代人可为与不可为的难以与无法抉择,甚至是稍微的可能抵抗,关于爱和生命政治的辩证。书信想为我们打开一次解密空间的对话,却在丰沛感性下,消除了回望历史的时差和现实矛盾。也包括在这里面,看似省籍问题的历史事件,其实更应该是关于阶级问题。

亮:很独特地,在台湾历史里,和阶级问题做辩证的经常是省籍问题,我们若不是急著否定阶级矛盾以强调省籍压迫如《明白歌》(受害者均为本省菁英),要不然,就是以族群和谐来打散阶级乃至于性别之间的不平等如《江云》(小孤和本省生意人打成一片)。精神分析起来,这里头有对于家人的渴望,也有对于敌人的恐惧,有很多的「我」想要以「我们」的姿态辨识彼此。可是,「我」作为个体,要怎么面对「我们」这个大群体呢?这之中,爱那不可爱、恨那不可恨的、爱与恨的矛盾,是什么呢?或许回到这些基本问题,才能开启阶级和省籍问题之外的其他辩证向度。

在看改编自陈映真报导文学〈当红星在七古林山区沉落〉的〈梦中的墓碑〉这一段的时候,我忽然想,陈映真如果看到的话,应该会乐观其成吧?《人间》杂志那段著名的发刊词:「因为我们相信,我们希望,我们爱」,因为陈映真的爱里有许多的辩证。根据赵刚的爬梳,白色恐怖时期的青年陈映真,像折一封信一样折叠再折叠,那么辛苦地把象征社会主义的一颗「橙红的早星」,折进了小说〈面摊〉里,果真如此,看到这些机密现在都解密了,没有理由太不高兴。可是,就像你说的,艺术家的任务不是「布达历史」,而是透过一种史诗的敏锐度,探入那些至今不可说、不该说的晦涩地带,在黑夜来临之前指出那稀疏的星光。《明白歌》的副标「未竟的故人事与未来歌」触动了我一下,也许艺术都像寄给未来的信,只能在时差当中,慢慢地学习阅读晦涩。

 

文字|郭亮廷、周伶芝 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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