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当了爸妈之后,过年比起开工反而更不像放假了,对吧?
芝:我们都是北部的小孩,过年湿冷的氛围特别有年节之感。小时候在冷冽空气里放鞭炮的烟硝声响和味道,会觉得好像真有什么在新旧交替之际又破又立。然后在游子皆归乡的冷清城市里,散步看书,实在是过年期间最令人享受的孤独醍醐味,是冬天里藏与静的意境。但生了小孩后,反倒是进入立春的蠢动交响,一种随年节而牵引启动的各种羁绊,也变得多重了起来。
食物的灵光与腐败
亮:对我来说,年假的忙碌很像进剧场,比起平时多了一种表演的需要,打扫家里像布置舞台,写春联像画布景,然后在密集的拜年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当爸妈的赌客,当亲戚的谈话节目主持人,当小孩的小爱同学,当小孩同学的便利店员,当小孩同学爸妈的酒友,诸如此类。如果平时像荒谬剧里的薛西佛斯,过年就像《摩诃婆罗达》里的战争场面,庆祝都要像打仗一样澎湃,每个人都是应接不暇的临时演员。这时候你才明白,孤独是奢侈的。
除了人的表演之外,还有物的表演,尤其是食物的表演。每当新年一到,不管家里有多少人,不管每个人的食量如何,也不管每家的冰箱容量如何,冰箱都会被当成华格纳的歌剧舞台一样被挤爆。肉片山、橘子塔、糖果拼盘轮番上阵,食物们不是以静物,而是以一种接近建筑模型的样态出现。
而且,这些以集体面貌出现的食物,会焕发出一种平时没有的灵光,再平凡不过的牛轧糖看起来都特别好吃。说也奇怪,当牛轧糖还没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比较没人去动它了,牛轧糖还是牛轧糖,灵光却消逝了,吃它的时候就是少了一种喜悦,吃就只是吃而已。稍微岔题一下,这可能是为什么,宗教经典里的物,都是以海量的形式出现?这里头可能不只有富足或夸富的意思,而是为了从最普通的事物当中显圣,用吃在平常之中思凡。
芝:里面大概也隐藏了人类遥远、原始的饥饿记忆。食物必须要有余,这是一种拥有和分享的能力、生命的旺盛、延续的象征。食物一旦吃到了尽头,就像山穷水尽,或是得重头来过。透过食物来开展和结束,关于一段味道与能量转换的时间,吃完了便重新计算。但是搁置的食物,好像是在遗忘里凝结了某个瞬间。当初为假日买下的心情和憧憬,在年假的戛然而止中,失去继续以展示制造节庆的使命,也中断了它和欲望的连结。
你说食物们不像静物,倒不尽然。过年的物件剧场,特别自成静物画的寓意。我们在这段时间尤其发动填补空间、筑巢的本能,创造家屋的节庆氛围,物件必须回归符号和表象组构出丰足的视觉。物件的有用在于符号想像的展示,构筑光是视觉即能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但此刻并非静物画的凝视。过年的厨房和供桌,以年菜和酒为时间提供了除旧布新的味觉。除夕夜和初一的年菜最有灵光,一切散发崭新的光泽和味道,加以谢年和谢祖的仪式,身心同在家常空间里,产生超现实的感受,各种物件都在这神圣时间的转换里。
然后这个神圣的节庆时间逐渐消耗,我们在吃不完的食物里,感觉到逼近的期限,食物的灵光渐退、开始朝向发霉与腐烂,挟持崭新、准备过期,还有瓶中的切花,更为短促,在混浊水中,同食物一样衰败凋零。我们不是在即刻清空、解决食物中为时间重启空白,就是以堆积和搁置食物的方式试图复制神圣时间的感官,即便味道开始令人厌倦、外观显露腐软变质,度过灵光仪式的食物因与时间同存,仍可作为计时器之外得以触碰取用的时间符号。
过去的食物在新鲜之际便预见尽头,而以腌渍延长时间的风味,现在则多是真空包装和防腐剂,让我们突然发现食物也有保存期限,提醒下一次的消费。物质的时间变化阶段,或许一直以来都逃不过从生产的新,到耗损、磨灭、丢弃,我们对时间的实践和感受却大为不同了。在今天,快速而过剩的物件,不是在一方角落里兀自对话著凡常中的浮生微光,失去简单安静的物性,因为过量或囤积,贬损了物质的潜能,而进入精神分析的领域。
沉默的复仇和古老的时间结晶
亮:真有趣!你说的「进入精神分析的领域」,是指囤积症之类的吗?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谈法是,前青春期阶段的孩童,是先从肛门而不是生殖器体会到情欲快感的,此所以小孩都爱大便,蜡笔小新露个屁屁,女儿就很开心(我也是),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可是孩童很快发现玩大便是被禁止的,于是就将肛门情欲转移到恋物上,囤积由此而来。不过你不喜欢拜佛,我就不多说了。
这么说来,过年不只是大量涌现的物件剧场,也是物件被大量丢弃后所腾出来的空的空间,大扫除就是年度的断舍离练习,也只有把那些陈年堆放在角落,不知它有用还是无用的死物清除掉一部分,新年仪式的食物剧场才能焕发生命的光彩。那么,过年是否加速了消费社会的运作呢?从万圣节到圣诞节,从鬼月到蜜月,每个节庆都是商家必争的大好商机,过年自然无法逃脱这种「节庆资本主义」。但是另一方面,过年的物件剧场和平日的囤积之不同,就在于它也是一场与物件告别的仪式,从大扫除的清理物品,到看著过年的食物景观逐渐凋零、腐败,都在进行一种关于物的哀悼工作。过年的物件剧场,反倒是对于过度消费与囤积的疗愈。
这个年假,多了个周休二日的尾巴,台北的空城状态被延长了,那种你我都很享受的清净,或许也与此有关?正是因为过年时的社交、物件、声响,热闹到了不能再热的沸点,城市无声、夜市无人的那几天,才让人恍如进入一道沉淀自己的时间缝隙。那种感觉,很像散场后一个人回到空旷的舞台,或是游走在繁华落尽之后的废墟。不过,可能今年人潮回城得慢,在比平时多一点的安静里,我忽然想,这里头会不会也有一种对城市的报复?
众所周知,大城市里住著许多外地人,他们日日夜夜在这个都市剧场里演出各种角色,将整座城市妆点成一个超级大舞台。然后,正当所有人都觉得离不开舞台的时刻,全城人年假期间集体缺席,以实际行动告诉城市,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根本没有「城市生活」这种东西,城市是工作,生活在他方。可能,连假时市民的集体出逃,尤其是疫情期间的报复性旅游消费,都是城市生活的压抑定时爆炸的结果,那是一种对于城市的、沉默的复仇。
然后,就像剩余的年菜显得特别冰冷可怜,人去楼空的城市,也会像瞬间衰老一般,好像在一瞥之间看见它注定成为废墟的未来。
芝:我不反对节庆,反而因为原子化时间的破碎感,让我更珍惜还能随节气提示,重组生活和自然共在的时间座标,回到从星辰运转和季节气候更细微的变化里,学习调整呼吸的节奏。台北的空城沉默状态,最让我感受深刻的是,这几年的除夕夜进入子时来到初一的时刻,竟然没有鞭炮声炸出那个和时间共鸣的体感以及跨越的声音通道,连远方的回音都悄然地寂寥。
我想年兽肯定很落寞,神话在此缺席,过年的意义单由工作决定,剩下离城和假期的化约,而非神话时间的仪式性体验。毕竟节庆并非是要完全的休息或度假(我承认我很想享受准备年菜的过程),倒是另一种归于特殊生活的劳动,透过各种回应时节的准备与进行,创造这段时间的物质记忆和意义。问题可能是我们平日假放得太少了,丧失持续眠梦和凝视的能力,强迫性地过劳之后,只好透过节庆消费得到挥霍的高潮,难有力气再实践节庆所赋予关于时间的古老形式。
过年的食物味觉提供童年的记忆晶体,特别是关乎风土和细腻又忘我的烹饪工序,那一口滋味凝结了生活的瞬间,是普鲁斯特所称「微量的纯粹时间」。这不正是透过探索时间的深度,而觉知美学的特性?又或者,烛火与燃香,让时间产生视觉、嗅觉和空间的形体,我们得以凝视物质自身在时间中的丰富变化,循烟缭绕而行,瞬间又反被延展。或者,孩子正养著,钻在土里的鸡母虫,准备化蛹的安静时间,牠一生中最长的阶段。
文字|郭亮廷、周伶芝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