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C,
镜头的一开始是酒吧画面,昏暗、热闹、吵杂,「我没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到底要问多少遍……只有我跟她……你不相信我就算了……」我们听到明子声音,似乎在辩解和交代所在何处,感觉是男友查勤,接著,她的女性友人过来帮她缓颊,透过友人视角,我们第一次见到了明子,扎个公主头,打扮清纯朴素,大学生模样。我们没有听到男友的声音,电话中的他继续纠缠,要她去数厕所地板磁砖。之后,有位中年男人过来坐下,要她去接客,明子一路拒绝一路退让,说奶奶从乡下上来东京找她,还拨了奶奶音档给男人听,我们依然没听到奶奶声音。再之后,男人走出门外接电话,透过落地玻璃窗,我们看到明子在大声拒绝后,又乖乖地起身,拿起手袋外套,跟友人借了支口红,搭计程车赴约。
听到什么、没听到什么、看见什么、没看见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伊朗导演阿巴斯的作品《像恋人一样》,顷刻被逮住了,镜头云淡风轻,满满的细节玩味,似乎没说什么,却已道尽了一切。奶奶的声音后来在明子搭计程车时响起,男友在隔天她回学校时现身。对了,忘了跟你说,明子援交的客人是位老爷爷。明子到了他家,他殷勤地准备餐酒,明子只想赶快办完事情走人,结果一躺在床上就睡著了。隔天,老爷爷送她去上课,就这样遇见了明子男友……
场面调度意指作品中各种元素的调配、分布和位移,演员、光影、物件等。更进一步看,即揭露什么、隐藏什么。「你能使多少东西可见而不实际展示它们?」阿巴斯相信过于直白的电影没有可以让观众想像力介入的空间,正如好莱坞的商业电影,凝固的因果关系中缺乏微妙,观众只能机械式被动反应,被惊吓被娱乐。而阿巴斯更愿意相信观众有能力去解读陌生的事物,他认为,观众如果想知道就必须自己思考、想像,画面之外有什么,无声的语言是什么。是啊,深深触动我的正是这点,好的电影等待观者,不急不躁,让渡出作品诠释的场域。
《像恋人一样》后半段还有一场同样玩味,老爷爷回家时,画面传来邻居声音,是位中年女人,试图和他搭话,他却不胜其扰。再后来,我们才透过明子的视线看见,木造窗口后露出一张脸的她,殷殷切切套交情。对啊,我的心为之折服,在扣紧主线发展之外,阿巴斯会轻轻荡开,透过其他人物的出现,以寥寥数笔点出了社会阶层的某个现象,人的关系和处境,体面摇摇欲坠,优雅和不堪共处,支离破碎而后妆点成奢华瑰丽。
毕飞宇提到阅读《红楼梦》时,要从「飞白」笔墨去切入,「看看曹雪芹都写了什么」,然后再「看看曹雪芹都没写什么」。不写之写,看阿巴斯电影总让我想起这段话,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热爱,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像力,如果我们愿意沉淀、安静,不让感官被绚丽的视听所麻木,不让情感被夸饰的剧情所煽动,我们就可以将阿巴斯创作的「飞白」联系起来,贴进作品的气质,体会背后的深沉。「文已尽而意有余」,意在言外,阿巴斯电影的韵味缭绕,恰恰回应了电影之所以能视为艺术生命的创造。
「所有艺术的基础都是诗歌。」孕育了阿巴斯创作至深的波斯诗歌,正好说明了其作品何以拿捏到节制和简练美学的表现。诗的妙趣在于某种程度的不确定与未完成,好邀请观者协力去填补空白,因此,人生每个阶段每种状况的阅读,对应的体验和感受也会变化著。于我,阿巴斯的电影就是诗。
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