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前,好友送我一张生日卡,正面写道「fuck art, let's dance」,贺卡一时找不到,但这句宣言倒是已经狠狠烙印,不论在脑中还是在身上。
不论在哪座城市,我们除了分享友情,还共享了无数个舞池。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从脸书聊到IG,从Skype通话到Line讯息,世界变了,科技变了,我们依然在一起派对、一起跳舞。科技已经因应人性而成为我们摆脱不了的束缚,但我希望我们不会变,只要还有舞池,「希望我们一起跳舞跳到60岁!」我其实希望不止60岁,还能有更多岁月可以挥霍在节奏里。
我想真正的舞池,不只是空间,而是彼此的身体与灵魂。曾经被边缘、污名的同性恋仓库派对,用House为名,建造了自由与归属的避风港;曾经因为政治、种族而被迫分离的战争场景,因为冷战或热战而建造又被遗留的坑道废墟、地道工厂,也像是为Techno准备了众人皆平等的和解场域,不论从何而来,相聚舞池的当下,也成了一种超越国界与偏见的理解和平等。

柏林见证:音乐穿越围墙与意识形态
2015年我在柏林,意外见证了英国庞克电子制作人马克.雷德(Mark Reeder)个人在1980年代末的个人传记、同时也深刻记录当时西柏林狂放的地下派对场景的半纪录电影《B-Movie: Lust & Sound in West-Berlin 1979-1989》,今年是这部电影发行的10周年,而在当年电影上映后的多次访谈中,Mark认为在柏林,音乐成为当时人们穿越围墙、超越意识形态的方式,更是当年这群人在地下世界(舞池)里,所拥有的生命力量。
80年代末的英国正值经济萧条,马克带著对唱片与自由的渴望来到西柏林,无意间闯入了后庞克、新浪潮(New Wave)及科技舞曲(Techno)的起始点,也见证了这座分裂的城市与人们,如何在舞池里跨越围墙,重新接纳彼此。而我则在多年后,跟著他穿过Tresor(编按:柏林最早引入美国底特律Techno的柏林夜店)门外蜿蜒的队伍,见证他与迪米特.海格曼(Dimitri Hegemann)两位年过六旬、头发灰白的男人相拥交谈,仿佛电影画面真实交织的场景,推门入场前,迪米特说:「好好享受!」而派对也就此正式展开。
「Tresor 从来就不只是夜店,而是一群迷失灵魂的人,一起寻找新未来的相聚之处。」
Tresor was never just a club. It was a meeting place for lost souls looking for a new future.)(注1)

舞池作为政治与身分的自我表达
在近代欧洲与美国的社会发展中,「舞池」搅动了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不同政治、不同国家、不同年龄的人,起因也许不尽相同,但这种「同感」都需要舞池、也都要在舞池。美国芝加哥跨性别DJ、House制作人Honey Dijon 曾说过这句印象很深的见解:
「对我而言,俱乐部文化(舞池)一直都是政治性的。那是我能做自己、感到安全、并自由表达性别与身分认同的地方。」(For me, club culture has always been political. It's where I could be myself, be safe, and express my gender and identity freely.)(注2)
而我愈是在东西方的舞池里穿梭,也愈清楚地意识到舞池里的自由,是地上社会里没有的纯粹与全然,那种真实、集体、原始的动感,只能发生在真实的舞池当中。对Honey Dijon与她所代表的LGBTQ族群来说,舞池不只是逃避现实的空间而已,而是给人勇气去重新感受和创造的新社群、新自我。
如果说欧洲的舞池是政经文化的发展与延续,是某些主流文化的反动,那么亚洲的舞池,可能有更多对东方传统、现代秩序的叛逃与实验吧?有时我想,亚洲舞池从来就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我们从小被教导要克制端正,不要太自在地展现自己。跳舞,对许多人来说,是后来才学会的人生冒险。
新冠疫情间,我们又看似在科技下逃离了现况,你我大概都有在萤幕前跳舞的奇妙经验。线上Rave、Zoom派对、虚拟影音聊天室持续播放音乐,聊天室闪跳著emoji的各种回应,音乐与节奏看似依旧流动,但没有人群擦肩而过。舞池,好像在云端与画面串流中「模拟」成型,但身体的感觉却缺席了。

低频共振:舞池中的身体经验
我非常喜欢的DJ与制作人班.克洛克(Ben Klock),曾在几次的访谈中透露,声音的物理性对他(或DJ而言)来说是很重要的要件,人们不仅是听到声音节奏而已,更是感觉它穿过身体,当闭上眼,透过低频穿透身体的共振,那才是真正的舞池。
后来我终于了解,舞池不是离开,而是转场;不是消失,而是重新聚焦。或许未来,科技真的可以把舞池(的感觉)带进任何空间,甚至植入脑内。但只要我们还有身体,就有真实的感受,需要被满足,用跳动、震动、触动感受最真实的舞池节奏与身体共振经验,就会永远留在我们身体上,任何虚拟世界都无法真正取代。
美国音乐作家与评论小德福雷斯特.布朗(DeForrest Brown Jr.)曾在《Assembling a Black Counter Culture》的专访中,提及Techno是黑人社群面对压迫时,所创造出来的新现实和生存方式,进入「舞池」并非仅是逃避现实,而逃离,其实也并非得远走高飞,它可能是一种更深入自我、深入身体、深入我们与他人之间更真实、更直接的连结感。当虚拟实境、数位身分、虚构社群逐渐取代我们的真实生活与身体关系,当AI DJ、模拟节奏与无限延展的虚拟派对占据原本的节奏感与欲望场,我们还能真正「逃离」吗?
我想是不能的。音乐上的逃离从来就不是跳出,而是沉入。不是抛弃身体,而是重新记得它的「感觉」。就如Techno的一切,是靠「人在废墟里」亲身去创造的,无论未来世界能够多么虚拟,我始终认为身体就是舞池,而舞池,始终在那里,等待我们进入。
注:
- 海格曼2013年于《Red Bull Music Academy》访谈。
- Honey Dijon于2020年《Mixmag》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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