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当代舞团、赖有丰《没口》
2025/5/11 14:00 台北 脊地艸台
在这场无语的舞蹈表演中,舞者赖有丰反复击打身体、紧盯墙面、朝自己射箭,那些将身体推向疼痛边界的动作,如同生态系统内部自我调节的暴力节奏,这种暴力既来自环境的冲击,也内化为个体的回应机制,透过自我撞击与扭动,模拟自然界中生物面对掠食与灾变时的本能反应,舞蹈遂成为其身体微生态的演化过程。
舞作中出现大量动物意象:飞翔、蠕动、滑行、拉伸,使人联想到动物迁徙、求生时的行为姿态。当舞者在地面反复蠕动、滑移,那些看似徒劳的动作,其实是一种时间感的重构——自然中的重复循环:潮汐、季风、光合作用与腐朽再生。在舞作中,每次重复都像生态系中的扰动与递变,蕴含著差异与迁移的脉动。
《没口》取材自台东知本地区的驻村经验与黄瀚峣的《没口之河》,也回应台湾东南部河川入海前渗入地下、失去出口的特殊地貌。这些地理现象转化为身体感知的结构:舞者与影像错置交叠,模拟水流潜行、渗透群体与空间的运动轨迹。他的身体成为地景的一部分:我正在渗入——地景、人群、呼吸。

正如袁杰雄在〈舞蹈意义世界的基本构建方式〉中所指出,「重复」作为舞蹈建构意义的基本形式。赖有丰身体的重复敲打、蠕动、后滑,既模仿具象自然,也展开尼采式的重复:每次重复都生成新的差异与存在;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认为,真正的重复只在不可替代性中发生。《没口》的肢体重复实践便是一场针对身体伦理的检视与保存。
这样的身体重复,拒绝被规训为「可欲、可供观看、可交换」的身体,如同「没口」的地貌——未被排放、不被命名的水系,舞者的身体在主流分类之外,重复中成为无法归类的动态地景,舞作展现微观的生态伦理:身体的意义来自渗透与共存。
《没口》并不试图恢复人与自然的理想化和谐,身体的模糊、影像中的城市与森林错置,这些不清晰的介面正回应了「模糊」是自然的真实形貌。舞作亦不断探索媒介之间的边界——肢体的即时感与影像的延迟感,城市的几何与森林的繁复,构成一种多重尺度下的感知冲突,模拟自然生态中物种互动的复杂性。例如在河流场景中,舞者身体被推倒、隐没,像是进入一种水体边界上的栖地过渡区,在其中,身体既被侵蚀也被孕育,既是主体也是栖息地。

这段舞作所展现的多重媒介张力,唤起我许多思考:如何在创作过程中处理肢体的即时感与影像的延迟感的差异?这是否重构观众对于时间与身体的感知?这样的「多重尺度感知」是如何形构出舞蹈中的生态逻辑?而赖有丰身体在「栖地过渡区」中的双重性——既是主体、也是被环境塑造的空间?这是否反映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某种不稳定性想像?
段落结构上,《没口》的结构仿若一条无法预测的河,在多段间不断切换相似的肢体语汇——敲脸、凝视、滑动,将这些符号化堆叠如地层沉积,勾勒出自然与人类混种组成的拼接地景,每一段舞蹈都像在地表刻下一次身体与时间摩擦过的痕迹。
在无语言的身体中,展现出拒绝分类的姿态。物质性是行动的场所(materiality is the site of agency),身体拒绝被阅读为表征,而与地景、影像、观众身体共构共生。表演场域成为自然栖地,观众更成为共生的异质存在。
在尾声时,舞者缓缓沉入黑暗、消失于群众中,不禁回到「没口」的意象本身:持续潜伏的流动——潜伏于空间与身体之间的迁徙动能,是一种与大地、与地层、与消失共处的可能。让我们重新思考舞蹈的定义:与自然共生的行动、在身体中发展多重尺度的感知关系,从而为感官政治与身体伦理开辟出一种新形式的实践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