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弘智「未完成之作」
2025/8/9~11/16
台北市立美术馆
台湾当代艺术家援引宗教内容为题材者并不少见,诸如民俗祭仪、形制或其演进史等都曾为人所用,已然形成一脉创作类型,彭弘智近期发表的《未完成之作》便将进入灵界的记录编创成脚本,加入口白和舞者的即兴表演,一探亡者的未竟之事。在这部90分钟长的电影式影像当中,彭弘智以自身的直接涉入——他是进入灵界寻找亡者的主体,也在过程中意外被触碰到鲜为人知的成长伤痕,这和他过往主要透过宗教元素探讨人与宗教关系的智性辩证,有著不同的路径转向。
通灵:与「异次元」相遇
《未完成之作》是彭弘智于台北市立美术馆推出同名个展的核心作品,主旨大意为寻找周逸昌(1948-2016)、陈明才(1961-2003)、田启元(1964-1996)这3位英年早逝的剧场人,透过观落阴和灵媒等方式进入灵界,「询问」他们是否尚有待完成的作品或被中断的理念,因此,影片是由彭弘智和灵媒所见所谈的内容为情节推进的主轴,韩国歌手Kim Master担任彭弘智的口白「替身」,他以低沉富磁性的韩语叙述通灵的过程与思考,叙事线中还穿插印尼舞者Mugiyono Kasido与香港舞者杨春江于麻豆代天府的即兴表演,加上韩国作曲家李桂华以南管乐曲《梅花操》为灵感所作的配乐,形成这部超乎录像、更接近电影规格的影像作品。
录像是彭弘智常用的创作媒介,原初构想仅做单屏幕播放,最后是运用展场两道90度角相连的墙面,如双翼般展开的双屏幕呈现,画面有时天地翻转,像是灵魂飘荡所持的视点;有时两侧画面互为镜像;但有时影像会朝中央缓缓融入,或从中央向外延展现身,仿佛两道墙连接的缝隙处「会把东西吸进去,或长东西出来」,像是通往异次元的入口。
与「异次元」的相遇,也是彭弘智近年创作「正义路安魂曲」系列的起点,已完成第1乐章《观音脚下》(2023)、第2乐章《港都夜雨》(2024),第3乐章尚在制作中,3个乐章皆围绕在他20年前于基隆市区买的一间房子,房子里还保留1970年代的木作隔间,以及前人遗留下来的肖像照、吊灯、氧气机等物品,像个尘封的时空胶囊,身为后继屋主的彭弘智打开这道封印,感受到灵体仍在此地徘徊,因而兴起想为亡者完成未竟之事的念头,「我想用艺术的方式把他送走,算是我自己的仪式吧」,因此,《观音脚下》当中,江之翠剧场演员在房子的定点演出,望能借由南管高雅深邃的乐音抚慰亡者;《港都夜雨》则将房子里遗留的两盏雕琢颇为古典的吊灯做成来回摆动的机械装置,再把隔间拆下来的木板做成一艘船,氧气机放在驾驶舱,计划烧船遥送亡者。
悼念:生与死的向度
《未完成之作》比较像是「正义路安魂曲」番外篇,从先前与剧场的合作衍生而来,另辟一段与剧场界离世前辈和灵媒的「共创」之作。
在美术馆的一般展场播放一部长度90分钟的影片是项挑战,考验影像本身是否具备让人驻留的质地,「通灵」是引人好奇的切入点,法术的历史渊远流长,即使在科学昌明的今日,跨越生死界的神秘仪式仍能勾起人们的潜在意识。片中,艺术家和灵媒都是讯息传递的中介者,引领观众想像灵界情景,而舞者在代天府的演出,让这座结合宗教劝世与观光游乐的庙宇景点,化为当代艺术展演的实验场域:在这座由生者发挥想像力打造出死后的「天堂」和「地狱」场景中,为亡者演出悼念之舞,名义上,作品是从逝者未竟之事出发,但过程更像是生者借以思考肉身与灵体、生与死等向度的种种课题。
巧的是,这次个展的4个展场的方位配置正好呈十字架型,为了营造异次元的空间意象,入口是一座动力控制的长型布幕,两面各为黑白象征阴阳,这面《会飞的墙》是阻挡和开放观众行进的屏障,移动时宛如展翅扑来的不明之物;另一个展场《开光的吊灯》暗示本展与「正义路安魂曲」的关连;档案区则是播放3位剧作家的影像记录,也是这次个展的文本参照。
疗愈:个人生命史的回流与重组
彭弘智过去多以录像、装置、表演、雕塑等形式,反思政治与宗教极端主义、文化冲突等议题,他的宠物狗YUKI经常担纲主角,如:「犬僧」系列与2006年的《落难神明记》等,这件发表于伊通公园「Beware of GOD」个展的影像装置,结合600多尊落难神明和一件录像作品:由YUKI在录像中「揭示」神明落难的故事,多半是失去功利价值之后被遗弃甚至遭受报复性的对待。虽然作品探讨人与神、人与宗教的关系,然而与上百尊带著「怨气」的神像「相处」,不免触及神灵的可视或感应等神秘世界的个人体验——但也可能因为有众神庇佑,彭弘智以这次个展获得第5届台新艺术奖「年度视觉艺术奖」。
《落难神明记》的创作经验,不仅拓展彭弘智对灵性领域的兴趣,也使其面向宗教的方式,从议题式的探讨逐渐转向主观式的体认,加上基隆房子的奇遇因缘,他决定以艺术的方式面对亡者,进而创作出「正义路安魂曲」,《未完成之作》更自己观落阴与亡者「沟通」,而在与灵媒互动时,又意外牵引出他与亡母待修补的破碎关系,让原本为纪念剧场界前辈而做的作品,成了个人生命史回流与重组的契机,在此,艺术「化解」的不只是亡者的遗憾,也是生者直面自我的疗愈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