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劳动是隐形的。
当观众坐定、灯光亮起,眼前呈现的是一场精美的舞台成品。但在幕后,是一群黑衣人默默支撑这个系统运转,从卸车、搬运、装台、换景到拆台、撤场,这些隐身黑暗的劳动身体,共同构成艺术生产机制。
法国马戏导演克莱蒙.达赞(Clément Dazin)的《劳动狂想》,选择从这道缝隙切入,将后台推到前台,把卫武营国际艺术文化中心的卸货口变成舞台,让观众直视艺术场域本身就是一个劳动现场。
反思劳动的起点
达赞的创作取径,与他早年的职场经验紧密相关。在成为马戏导演之前,他曾在客服与欧洲直升机公司(Eurocopter)任职,同时撰写一篇关于「职场关系中的心理情感维度」的硕士论文。
「那时我访谈了公司很多同事,发现制度如何渗入身体。你会看到肩膀下垂、呼吸变浅、背部弯曲——那是压力留下的形状。」他回忆说。
在他看来,现代企业的体制往往以「开发潜能」之名,实则削弱了个体的力量。这种对身体与意志的驯化,也延伸成他后来对舞台劳动的反思。
从重复工作到阶级权力
2017 年,达赞成立「魔人神手制作所」(La Main de l'Homme),创团作《人类狂想曲》(Humanoptère),便以7位杂耍演员构筑出一个微型社会,透过不断抛接的节奏,描绘重复劳动的荒谬与美感。如今,他以《劳动狂想》进一步延伸这个命题。
「《人类狂想曲》谈的是薛西佛斯般日复一日的劳动,《劳动狂想》关注的则是权力、宰制与服从的复杂关系。」他进一步指出,「权力存在于工作、政府、学校,甚至爱情里,可见与不可见。甚至剧场也不例外,导演与表演者之间,也是一种权力结构。」
达赞让演出发生在剧院的卸货码头。「当我第一次走进那个空间时,我就对它一见钟情。」他强调,「这个空间的迷人之处在于,本身就能提醒观众,这是被藏起来的地方,它既是剧场背面,也像工厂或核电厂、潜舰厂。它天然地带著一种象征,观众一踏进来就会感受到那种氛围。」
体操起步,追求自由的身体
达赞的身体训练始于体操。他6岁开始练习,直到16岁遇见马戏。「我不喜欢竞争,体操太像军队,太严格。」他说。
马戏的自由让他找回了创作的初衷——没有明确规则、可以随意混合。「体操给了我身体的基础:平衡、力量、柔软、空间感,但马戏给了我想像的空间。」
大概在20前,他第一次看到杰若.汤玛士(Jérôme Thomas)(注) 的演出,他形容当下的震撼:「他的杂耍是有情感的,像在跳舞。虽然我没有模仿他,但他启发了我去找自己的方式。」
让技术导向的杂耍传递情感
他开始摸索、融入舞蹈元素,发展出属于自己的「编舞式杂耍」(jonglage chorégraphique),方向不是「能做到多难」,而是「能在里面移动、感受什么」,让技术导向的杂耍也能传递情感。
早期的独舞《将尽》(Bruit de couloir,法文原意为「走廊的噪音」),他让抛接的节奏与呼吸共鸣,观众仿佛看见一场内在的运动,而非单纯的技巧表演。这样的创作让他确立了方向:杂耍不只是手的动作,而是思考与身体的延伸。
「那是一个我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期。」他笑说。「我每天练习、观察自己的动作,思考动作背后的情感。那是孤独的,但我学会听见自己。」
随后,他将兴趣延伸至语言。「有些议题,不说话就无法触及。」他从与巴勒斯坦艺术家阿诗塔.缪阿莱姆(Ashtar Muallem) 合作的《宇宙》(Cosmos)开始,在演出加入文本与台词。他说,语言就像另一种肌肉训练。
排练场上的权力思辨
新作《劳动狂想》,达赞与王弈桦、王筑桦、郭建宏、蔡宏义等来自马戏、舞蹈等不同领域的台湾表演者工作。他形容自己像一位「潜能观察者」,从学有所长的演员身上找到适合作品的位置,再一起讨论、磨合。
他观察到文化上的差异,「在欧洲,表演者常主动提出想法;在台湾,艺术家比较习惯导演给明确指令。但我希望创作关系是水平的,而不是垂直的。当表演者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会更自信,也更能发光。」
如同作品中对权力的思辨,在排练场也同步上演。
慢马戏:抵抗速度的艺术
马戏普遍追求「强度」与「难度」的惊叹号,达赞却反其道而行。他称自己的方法为「慢马戏」(slow circus)。「慢」并非物理速度,而是一种抵抗,尤其在被加速与效率绑架的世界里。
「马戏常给观众第一个情绪是『哇!』,但我想创造其他情绪。技巧只是工具,不是目的。我希望观众有时间去感觉,而不是被刺激淹没。」
问他观众该抱著什么期待来看这场演出,他说:「我希望观众不要带任何期待——这也是我对所有演出的建议。」他要观众放下期待,重新学会观看——因为真正的劳动,不总是在舞台上发生,有时在光亮之外。
注:杰若.汤玛士是法国当代马戏界最具代表性的杂耍艺术家之一。自 1980 年代起,他便致力于打破杂耍仅作为技巧展示的传统框架,将抛接动作延伸为一种关于节奏、空间与身体意识的舞蹈语言。汤马的理念是:「杂耍不是操控物件,而是与物件共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