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改變的是知識份子,最難改變的,也是知識份子。
──《八千里路雲和月》電視旁白
結合藝術工作者共同參與的「台北縣中元普渡祭宗教藝術節活動」,在八月廿一日至廿三日展開重頭戲──祭典盛會。活動包括鬼節化裝大遊行、踩街、人鬼卡拉OK比賽等等,是一項娛鬼娛己的熱鬧演出。前一階段已完成縣民雕塑、水燈製作、鬼面具製作等等活動。參與民衆所完成的成品均成為廿一月至廿三日中正公園裡的製置藝術、鬼節化妝大遊行的活動道具或展覽品……(聯合報.81.8.18)
藝術家這麼說
是第二天的晚上,我剛從放水燈的碼頭趕來,靜坐在河堤上等待「神鼓擊」的演出。向遠眺,上千盞水燈正在淡水河面上幽幽飄浮,左右一望,熱情的民衆佈滿了表演區及附近堤面,側身其中,藝術工作者們實踐的摯誠與情懷此刻就更引人動容與尊重。
「不要浪費大家時間啦!」一句對中間換場太久不滿的歐巴桑埋怨驚醒了我,隨後幾句回駡也被羣衆的嘩然淹没。抛開「不尊重」的指責,這樣一幕煞風景的出現的確令人感到突兀,因爲在此之前,我們聽到藝術家是這樣説的:
「中元普渡」是一個來自民間,屬於民間,也是最象徵民間疾苦的祭儀,卻在資本主義奇蹟的社會中,逐漸形式化、商業化,使參與民眾與儀式之間形成斷層,無法在其中體驗其自主的社會角色及生活經驗。此外,藝術創作者本不能脫離她所生存的空間,自外於她所依存的社會,因此,如何走出菁英高樓,擁抱民間,回歸大眾,已成為多年來藝術家們的首要關心。在「祭典劇場」「祭典藝術」中,參與信徒在儀式中可成為表演的一部分,與創作者互動,形成對話,當可縮小創作者與其生存的社會之間的距離。再者,任何一個宗教都難免存在著一些古老社會裏值得批判的理念,如「對女性的歧視壓迫」十足凸顯了父權觀念作崇的恣意曲解;「對鬼的恐懼」相當表徵當時統治權威的合法性基礎──恐懼的統治文化,因此,以不同的藝術形式大力拆解神話、鬼話的賣力演出,有助於紓解長存於我們社會中威權性統治文化所造就的集體性矛盾的社會性格。最後,以「普渡淡水河──河祭專案」作為環保觀念與儀式經驗的結合,將象微對綿延數千年「人──自然」觀念的挑戰及改變,使得這次結合藝術家的新宗教運動,具有現代性、進步性、環保意識、藝術性等四項與傳統普渡不同的特點。(《自立早報》81.8.15、《自立晚報》81.8.21、《文心藝坊》、「中元普渡宗教藝術節規劃草案」)
唯一被遺忘的是:編織文字與夢想總是容易且令人感動,但在現實的觀照下又往往顯得虛無飄緲,如果我們傾聽下面的對話,同樣的遺憾又再一次令人唏噓……
藝術家與議員的對話
藝術家:「我們不希望將此次活動導向觀光化、商業化的傾向,我們應該思考中元普渡做為一個宗教儀式,對下層社會人民的功能、意義為何?」(《自立早報》載81.7.7.台北縣立文化中心座談)
議員:「中元普渡應該是莊嚴肅穆不是這麼大張旗鼓浪費公帑。」 (《中國時報》81.8.26)
議員:「文化中心不應該找『雜牌』藝術家搞些不倫不類的活動。」(《中國時報》81.8.22)
藝術家:「重要的不是我們與觀眾之間的衝突,我們在乎的是,我們的作品是否能讓觀賞者產生内部的衝突。」 (《自立早報》81.8.21)
議員:「把中正公園佈置的不倫不類,泛政治化,失去把宗教藝術化的意義及目的。」(《聯合報》81.8.23)
藝術家:「政治本來就是生活一部分,呈現縣民生活沒有什麼不對,為了尊重創作自由,不會作任何修改。」(《聯合報》81.8.23)
藝術家:「除了民意,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審判我們的創作。」
議員:「民意代表都是民選的,自然可以代表民意,代表民意說話更是理所當然。」(《聯合報》81.8.23)
關懷不少,堅持更多,浮凸於雙方「理所當然」的對話背後是一連串引人深思的焦慮:來自現實的指責爲何不能體恤驅策藝術家們行動的理想?我們的創作者又用了什麼樣的語言與態度在跟社會對話?「創作自由」與「民意」又應該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而這樣的對話是否就讓藝術家走出了菁英的藩籬,充實了創作的生命力?還是讓藝術家與藝術表演庸俗化,或再一次成爲大衆眼中「奇怪又遙遠的一羣」?「藝術+宗教」的新宗教運動讓藝術家們的理想實現了多少?對傳統與宗教的認識又在那些層次上顯得不足?最後,也是最不安的問題是:面對整個病得無可救藥的社會,藝術家的著力點究竟在哪裏?如果我們都不再滿意廣泛流傳於學院中「表現人性」、「體現存在的焦慮」之類的文藝對白的話。
在普渡的佛號之後
探索與品質在問題的面前,永遠會比一個急切的答案來得重要,而翻轉於上列一堆問號間的掙扎,似乎也正是幾年來許多台灣的藝術創作者共同的特徵,至於在這次「宗教藝術節」中藝術家的努力,如果一定要以他們寄望的理想作爲標尺,那麼很難不説這是再一次令人沮喪的失望。前述的歐巴桑只是一個發出聲音的特例而已。畢竟,在「創作自由」的大旗下,藝術家們儘情揮灑的肢體、符號、語言、技巧、意象、反諷、象徵、隱喻等展現形式並不會真的爲新莊、三重一帶的居民熟悉,相反地,這些形式、甚至包括動機與訴求的生產正反映了主其事者與當地居民不同的存在姿態。面對一羣在經濟負擔、慾望與關懷都與己大不相同的觀衆,又怎能期待他們參予所獲得的「自主性與尊嚴」會大得過陌生與好奇呢?
另外,由「藝術家的話」看來,許多的理念皆是「理性崇拜」的典型產物,也據此形成了大力拆解神話、鬼話的基礎。然而,愛智者最常遺忘的教訓是:信仰的理念可能被批判,信仰的力量卻有令人難以想像的堅强──不論膜拜的對象是超自然的力量、彼岸的模型、理性或別的思維方式。那些使「鬼魂恐懼」,使「女性形象」在傳統中被型塑的力量與意識究竟是什麼?基於什麼需要?又有多少沈澱到今日的生活中來?這些質疑都不是「父權心態」或「威權統治」能一言以蔽之的──低估死人的力量永遠不會是明智之舉。
我相信對於有心閱讀《表演藝術》的讀者而言,當不致於陶醉在「台灣奇蹟」的光環之中,然而,曾經作爲推動經濟起飛的「現代」大纛,又怎會成爲一次挽回人文精神活動「與傳統不同」的特點?這到底是「進步」還是「回頭」?可疑的説詞貼上「藝術性」的標籤似乎就能皆大歡喜,但爲什麼藝術家們又有急著走出菁英高樓的焦慮?這些意圖超越一切的合法性原則(「進步性」、「藝術性」、「現代性」)總是脆弱又令人暈眩,置之不理可能更輕鬆,對眼前的表演更能專注……
回到河堤
「神鼓擊」的鼓聲幾乎抓住了所有的觀衆,它得到的掌聲可能也是今晚最誠懇的回報。
我不禁幻想:如果這裏的河堤天天有表演,讓附近的居民在電視與KTV之外多一項選擇……噢!不好,聽起來這像是另一個虛無飄緲的聲音!但是,如果我們的藝術家還不能將自身的藝術語言從生產與存在姿態的層次進行思考,反省「藝術」在今天神聖又失根的曖昧處境,那麼與喧嘩卻徒然的「過境颱風」相比,我的「幻想」可能還多了一份心安,畢竟,能被改變的只是生活環境,而非活下去的信仰。
在佛號之後,需要普渡的恐怕不只是孤魂或蒼生而已。
特約報導|何一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