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次關渡藝術節戲劇部分的兩個節目中,除了《徐九經升官記》外,另一個重頭戲便是由鍾明德執導的《復活(凡尼亞舅舅)》。在「重建」重於「革新」的九〇年代,《復活(凡尼亞舅舅)》一本實驗劇場的拓荒精神,在契訶夫的經典名劇中加入了三台電視機和一位敍事者,企圖以此讓契訶夫、寫實主義和八〇年代台灣的寫實劇場復活!
《復活(凡尼亞舅舅)》
5月20、21、22、27、28日 19:30
5月29日 14:30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廳
《凡尼亞舅舅》是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作品,自一八九六年首演以來,被視爲寫實主義現代戲劇的代表作之一。直到今天,在全世界各地經常被演出。
《凡尼亞舅舅》這齣戲是很契訶夫的:沒有明顯的戲劇動作,沒有善惡分明的角色,全劇由俄國鄕下紳家生活的片片斷斷集合而成。雖然沒有「戲劇性」的動作和角色,《凡尼亞舅舅》卻散發著濃郁的哀愁和感人的生命脈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由於《凡尼亞舅舅》缺乏一個起、承、轉、合極爲明顯的情節主線,反而使得《凡》劇更容易貼近當代人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生活不也經常只是一些零散的事件、情緒、話語、印象和記憶麼?如果我們不硬加一些動機(意志)和主題(目的論),我們的生活應該是很凡尼亞的。
《凡尼亞舅舅》雖然跟我們今天的生活相當親近,但是,它的寫作、演出形式──寫實主義,卻過時得像神像上頭的灰塵一般,讓我們難以感受到《凡尼亞舅舅》的光輝。
最近幾十年的戲劇發展,有很強烈的反敍事、反文學和反文字性經驗的傾向。台灣近日流行的劇場語言如「身體」、「肢體」、「聲音」、「意象」、和「具體性」等等,說明了實驗戲劇工作者對文學性劇場經驗的不滿,期望在文字劇本之外追求劇場最直接或原始的衝動。然而値得我們反省的是:文字經驗畢竟是我們生活經驗中最重要和根深柢固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抵拒它,卻不可能逃避它。我們無法掙脫文字、意義、敍事、角色。就是我們在反對文學性劇場時,我們也預設了文學劇場的宰制性地位。
做爲一個實驗劇場導演,我自己在八〇年代幾乎視文學性劇場(尤其是寫實主義戲劇)爲今日劇場的頭號大敵。在八〇年代以前的台灣,所有嚴肅性的現代劇場幾乎都是文學性的,使得「非文學性劇場」的另一種劇場觀念和方法有必要旗幟鮮明地加以提倡。直到今天,我依然同意在台灣必須針對肢體、聲音、反敍事、環境劇場等劇場層面做更深刻、更專業的探索。但是,我卻已經不那麼有興趣去反對文學性劇場了。簡單地說:劇本應該回來了。The Return of Texts. It's Time.
然而這並不是說,一切又回到劇本被逐出實驗/前衛劇場之前的狀態,絕對不是。在劇本的極權體制下解放出來的各種劇場因素,不可能再容忍劇本的獨裁作風。劇本「回來」了,意思是說,劇本也變了,變得更成熟,更有彈性,更容易接受其他劇場因素。
由於我自己過去的劇場經驗和看法,我想嘗試讓最嚴苛的現代文學性劇場──寫實主義劇本,重新回到我們今天的實驗劇場。我說寫實主義劇本是最「嚴苛」的,主要原因是它極端地「封閉」(closed, closure),寓義淸楚而明確。由於「嚴苛」,寫實主義的劇本在主題的關聯、情節的緊密和角色的深刻方面,經常傲視古今。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在紐約看到烏斯特劇場(The Wooster Group)演出《振作(三姊妹)》一齣戲,在我身心上產生了極大的共震作用:他們很巧妙地運用電視機將契訶夫的《三姊妹》演活了。一九九二年秋天,在國立藝術學院敎授現代戲劇,我重新閱讀了史崇廸(Peter Szondi)的《現代戲劇理論》一書,對他所說的「旁觀者」或「敍述者」這個角色印象極深。他的理論說:現代戲劇的發展依賴「敍述者」這個角色在舞台上的成長。一九九三年春天,當我在挑選九四年春季戲劇系學期製作的劇本時,上述這兩個經驗使我選擇了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我準備用電視機來打破寫實主義劇場的「第四面牆」,同時,我企圖在原劇中加入敍事者這角色,來撬開寫實主義的敍事封閉性。
這整個演出名稱定爲《復活(凡尼亞舅舅)》:我要忠實於契訶夫的原著,同時,我也要忠實於我們今天生活在台灣的劇場觀衆。我必須要使台北劇場觀衆能直接體會到《凡尼亞舅舅》的悲歡、離合、喜怒,從中觀照到自己和其他人的過去、現在、未來。
文學性劇場的一個附筆:「復活」也是凡尼亞舅舅和其他角色在這齣戲中的經歷,一種生命的過渡儀式(rite of passage)。
文字|鍾明德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