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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慕尼黑愛樂來台紀念海報。(許斌 翻拍)
TIFA名家訪談 TIFA名家訪談

閃耀的東方之星 訪荷蘭孔德拉辛指揮大賽得主呂紹嘉

「指揮與樂團是互動、是一種活的關係,我經常比喩說,這像是一場球賽,沒有兩場球賽是完全一樣的,要看對方投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球,再決定怎樣打回去。」

「指揮與樂團是互動、是一種活的關係,我經常比喩說,這像是一場球賽,沒有兩場球賽是完全一樣的,要看對方投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球,再決定怎樣打回去。」

原定十月十日、十一日親率德國慕尼黑愛樂管弦樂團來台演出的指揮大師傑利畢達克,因心臟手術後極需靜養而不克前來,經兩廳院與樂團數度硏商,並在傑利畢達克看過呂紹嘉的資料後,決定由我國甫獲荷蘭孔德拉辛指揮大賽首獎的呂紹嘉代掌兵符。

旅奧多年的呂紹嘉繼奪得一九八八年法國貝桑松及一九九一年義大利佩卓地指揮大獎後,今年九月初於荷蘭五年一度的孔德拉辛國際指揮大賽中再度奪魁。此次比賽共有二百五十名參賽者,呂紹嘉擊敗群雄,獲得首獎,取得與荷蘭阿姆斯特丹音樂會堂管弦樂團、斯德哥爾摩交響樂團、利物浦愛樂、赫爾辛基國家交響樂團、荷蘭國家廣播電臺交響樂團及鹿特丹交響樂團合作的機會。呂紹嘉以一個東方人,卻得到歐洲多項指揮大賽評審的認同,誠如他所說:「你必須比歐洲音樂家付出更多,甚至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在歐洲受到肯定,如果你表現得和他們一樣,那他們選歐洲人就好,根本不可能去考慮東方人。」

呂紹嘉在訪談中處處流露出一份自信,他的外表看起來頗爲冷靜,說話的語調平穩,然而,由他的談話中,可以讓人感受到他的誠懇、實在與感性的一面。

談談您以前對於慕尼黑愛樂的印象?

傑利畢達克是一位傳奇性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他不灌錄唱片,他與慕尼黑愛樂的結合也是傳奇性的結合。在此之前,我聽過兩次他們的演出,第一次是在一九八九年二月,給我的印象很深刻。那天只演奏一首曲子,是布魯克納的第四號交響曲,當天報紙刊出傑利畢達克的訪問,他說:「我會讓大家經歷一次眞正的布魯克納。」當晚,果眞如此。從弦樂第一個非常輕的顫音開始,就將我帶進了布魯克納的世界,那音若有若無,好似從天上飄下來。從頭到尾,我整個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也不覺得它的速度如一般人所說的那麼慢,他完全找到了他想要表達的方式,那種音樂的律動,一切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尤其到最後一個樂章,從最小聲慢慢推到最高潮……。曲子結束,大約半分鐘之後,還沒有人鼓掌,大家似乎無法立即回到現實,這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經歷。後來漸漸有人開始鼓掌,掌聲也似方才的音樂,慢慢推出來;他請團員一個個站起來,非常尊重團員,至少經過三、四分鐘,他本人才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觀衆,掌聲達到最高潮,這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經驗。

兩年後再聽到他們的演出,這次不是布魯克納的音樂,也沒有太特別的感覺。他們演出了威爾第《命運之力》序曲、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也不是失望,但我覺得傑利畢達克到底也是一個人,我們不應該把任何人神化,但是,在布魯克納的世界裡,我對他沒有第二句話說!

他與樂團的結合也影響到這個樂團的氣質,與他們奏出的音樂。當你接到消息,要代替他上場,指揮他們來台的演出,有沒有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那時我剛從外面回到家,聽到留話,是兩廳院打來的,說傑利畢達克不能到台灣演出,要我代替他指揮,我第一個感覺是:震驚!。事實上,我在演出的一個月前就知道他開刀,我還向我太太說起這件事,想他大概不能去台灣了,但我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會是那個取代他的人!但我只考慮了五分鐘,便回電話接下這個任務。雖然我沒有指揮過布魯克納,但是他的精神內涵、風格,我可以掌握;另一套曲目,雖然我也沒有指揮過,但我覺得不成問題。在那五分鐘內,我考慮的唯一的因素是:怎樣把我在維也納訂好的事情排開。

你們只排練了一次?

沒錯!在第一天排練完了之後雙方都鬆了一口氣,因爲他們原本並不認識我,大家可能都有一點担心,我雖然對自己有信心,但也不能預期樂團對我給的東西有什麼反應。因爲指揮與樂團是互動、是一種活的關係。我也還沒有眞正面對這個樂團。我經常比喩說,這像是一場球賽,沒有兩場球賽是完全一樣的,我要看對方投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球,我再決定怎樣打回去。

對手越強,比賽就越好看。

對!在第一天排練,中場休息的時候,團員及樂團經理就過來向我表示他們的滿意了,並表示這兩場音樂會一定沒有問題,一定會很好。後來在記者會上,一些團員也向記者說,他們發現我與大師在心靈上有些類似之處,他們本來認爲一個年輕的指揮,會比較注重一些作秀的東西,就是說打拍子會打得很漂亮什麼的,但是在內心上比較不會讓人感受到什麼,因此在音樂圈裡有時候比賽得獎反而會給人一種負面的印象,所以我不喜歡人家說我是三個比賽的……

三冠王。

我覺得我不屬於這一型。我很高興他們說我是屬於那種比較內心、內斂型的。我知道他們已經演奏的非常好了,我不去作一些和他們相對的,而是順著他們的勢去推,他們還說我是不是有點像打太極。

推手?

這點與傑利畢達克有點類似,他深懂禪學,在訓練時他是一個非常嚴格的人,但在舞台上他就非常信任每一位團員;所以他們的表示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恭維。事實上,我與傑利畢達克絕對不一樣,他已經是八十多歲的大師,而我的路還很長。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爲我知道傑利畢達克對樂團的要求,我順著這個下去,並加上我自己的個性,這是我這次的原則。

指揮旣是音樂家,又是領導者,必須能掌握自己的情緒,才能掌握樂團。您經常面對不同的樂團以及比賽,有沒有什麼控制自我情緒與意志的辦法,比如練氣功、靜坐?

別人對我的印象通常是覺得我好像是很理智、冷靜,很沈的住氣;一些西方的樂評也很喜歡把我和這些說法連在一起。當我表現好的時候,他們會說,不知道我會不會練太極,或者說,我是不是練過書法,其實我都沒有眞正學過,我也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很奇怪,到目前爲止,在工作時我都沒有表現出暴躁的樣子,或許是我天生在工作時有一個比較冷靜的態度,去找出問題的癥結,看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可是當我覺得團員在練習時有點不認眞,氣就會有點上來,不過,這種情形很少碰到。

是否曾遇到西方樂團的團員抗拒東方指揮的情況?

東方人在西方,要站上指揮台之前的過程是非常艱苦的,你的種族、背景可能都有影響;但是一旦,比方說比賽得名了,得以和樂團一起工作,那時膚色就比較沒那麼重要,而是靠本事了。他們就眞的完全尊重你,這是我很深的感觸。

你說過比賽是一種磨練,旣然面對磨練,是否有你自己的一套方法、戰略什麼的?

我的想法很單純,當我在台上的時候,心裡想的只有音樂。至於比賽呢,不一樣的比賽有不同的作法,譬如這次荷蘭孔德拉辛指揮大賽,初賽時每個參賽者要準備二十幾首曲子,上台前評審才吿訴你要聽哪首曲子,每個人指揮二十分鐘。

簡直和統一發票開獎一樣!

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裡,我當然只想到音樂,但我還要想到怎樣讓評審對我印象深刻。

複賽時我必須在一個小時的時間演出三首曲子,其中一首是自選曲,一首是評審指定的,還有一首是由一位荷蘭當代作曲家特別爲這次比賽所寫的新作品。站上台後我只想到我要很有效率的運用每一秒,這不是一場表演,隨便可以停,評審要看你怎樣去練,怎樣訓練、指揮樂團。這一輪比完,我對自己頗滿意的。進入決賽之後,我的心情已經與準備音樂會沒兩樣了。

決賽是三位進入決賽者指揮兩場音樂會,三個人曲目均分,我指揮的曲目是德布西《牧神的午后》前奏曲和史特拉汶斯基的《彼得洛希卡》,地點是在阿姆斯特丹音樂大會堂,我夢寐以求的表演場所,指揮的是荷蘭廣播電臺愛樂交響樂團。決賽時也透過電視轉播,等於是音樂會了。

在一個自己夢寐以求的場所!

而且評審也只不過是坐在群衆裡的七個人而已。還有我非常珍惜的一點就是,這七位評審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世界級大師,我很高興能在這個機會,指揮給他們看,讓他們認識我,我也可以認識他們。

決賽前,我們每個人有四個半小時的排練,完全像準備音樂會一樣。令我驚訝的是,連這四個半小時,這些老人家也都全程參與。所以兩個禮拜下來,他們對每個參賽者都非常了解,他們看你怎樣解決問題,怎樣練習,在這種情況下,我得到第一名,特別的珍惜!

他們要選的是一個音樂家,而不是一個明星。你得的其他兩個獎──貝桑松和佩卓第,也是這樣的比賽方式嗎?

國際上每個比賽都不同,我參加的三個比賽都傾向這一類,但是,決賽之前的排練連評審都參與的,只有荷蘭孔德拉辛大賽。

評審在決賽時等於要聽三、四天的排練及演出,眞是難爲他們了。這次評審中有您的一位老師,有他在場會不會像吃了定心丸?

這位老師是羅德斯文斯基,當我知道他在評審名單中時,當然會比較安心,因爲初賽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我沒有把握在二十分鐘內讓評審了解我多少,但至少其中有一位評審,他是知道我能力的,至少我不會給他一個壞印象,除此之外,我對他沒有任何的期望。加上我曉得決賽時的一位烏克蘭女孩也是他的學生,所以我根本不去想這件事。

許多成名音樂家仍然經常找老師檢査自己有否走樣,你現在還有這麼一位長相左右的老師嗎?

在台灣就是陳秋盛老師,我走指揮這條路完全是因爲他,從他還沒有看到我眞正指揮樂團,只看過我彈鋼琴,就已經給我完全的信任。

人與人間竟有這麼奇妙的感應!

這只有天曉得了。更奇怪的是,在我參加貝桑松比賽的前二年,他就說如果以後我去參加比賽很可能會得名。他給我的感覺是,不管我在外面作了多少事,回來和他講話,都還是感覺很有趣,都有些收穫。

在國外,當然也認識了一些大師,我不曾放棄任何與大師請益的機會,而且指揮是活的,永遠在學東西,甚至從一場壞的音樂會,一位壞的指揮,也能得到一些啓示,我什麼都喜歡聽,我覺得隨處可學。我不放棄看任何大師的排練或是錄影帶,但當要演出任何一首曲子前,我會避免去看,我不想潛意識去模仿某人。

除了音樂,生活中作些什麼其他的活動?

大學時喜歡看電影,尤其是老電影,連出品年代都記得。我也喜歡看書,與音樂有關的。旅行時,通常我會帶一本中文小說,不花心思,很快可以看完。比賽的兩個禮拜,是很痛苦的歷程,我很不喜歡,初賽時我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早上十點比完,下午五點才公佈結果,看看書,時間就比較容易打發。我也喜歡彈鋼琴,可以表達我的感情,也是一種休閒,有時與太太彈四手聯彈,很愉快。

杜文惠是優秀作曲家,你近來演出曲目中有許多現代音樂,是受她影響嗎?

我必須承認,認識她以前很少碰,也不大聽現代音樂。五、六年前和她熟識時,覺得她聽的都是一些很怪的音樂,怪叫什麼的。去聽音樂會,一曲奏完,她總是說,這個曲子寫的眞棒!我則說,指揮眞棒!她是不大看指揮的,所以我們看事情是不同方向。經過一段時間,對彼此都發生了一些影響。她對我的影響是:就一個年輕指揮來說,你不可能不碰現代音樂。而且在二十世紀末的今天,一些二十世紀的經典音樂在台灣還有很多沒有演奏過。最近我演奏很多史特拉汶斯基的音樂,在西方,這已經不算是什麼現代音樂了;在國外,指揮樂團,尤其比賽,都會指揮首演的新作品。在這幾年中,我對現代曲目涉獵較多,她給我的幫助很大,她會吿訴我怎麼從作曲家的立場去看一個作品。這次比賽的意外收穫是:比賽結束之後,那位荷蘭作曲家特地來吿訴我,他認爲我的詮釋是最接近他要的。

我對杜文惠的影響是,她有時會被逼著去聽一些莫札特、貝多芬。就一個作曲家來講,他們有時候會比較沒有耐心去聽這些所謂古典的東西,他們比較會有興趣的是像路托斯拉斯基、潘得瑞次基,她受了我影響後,慢慢開始體領到爲什麼莫札特、海頓他們的音樂會被留下來,是否因爲他們在心靈上,或是技法上有一些東西是別人沒有的。

你在國內活動相當多,在國外活動範圍也愈來愈廣,會不會對台灣的樂團比較偏心,想爲這片土地多作一些事情?

我是在台灣受完敎育,服完兵役才第一次出國。不論在哪裡,我是澈頭澈尾台灣出去的人,我關心台灣的一切,回台灣我感興趣的是聽一些台灣的團體,如市交或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的演出,只要台灣跟我談什麼事情,我都會擺在比較優先的位子,而且我覺得合作的氣氛最重要,樂團的好壞倒是其次。

有沒有和台灣作曲家合作的計劃?

我對台灣各時期的作曲家,及他們的作品有一些了解。我覺得台灣的創作和樂團都愈來愈好,可惜目前接觸的不多,但是我很關心,也很有興趣去作些事情。

你經常回來,也舉行音樂會,對於台灣的音樂會觀衆的選擇,有什麼看法?

我目前長住國外,但我常回來,對台灣的情形也滿了解,現在大家很重視名牌,什麼都要包裝,對國外來的團體也特別禮遇,動輒幾萬人去聽,國內的節目,沒有好好包裝的話,往往是門可羅雀。當然,像維也納愛樂、慕尼黑愛樂幾萬人去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表示我們的社會有潛力接受美好的事情,願意去看很好的東西,但在這個背後,還是可以發現一些問題,比方說,產品出來當然要包裝,但是包裝了好幾年之後,還要靠包裝,那這其中可能就有問題。最近這些年,我在國外指揮過很多的樂團,有些祇有幾萬人居住的小城鎭,樂團的水準也不見得比台灣高,但由居民參與音樂活動的程度,看得出他們是生活在文化裡面,音樂是在他們的生活裡面。何況台灣的樂團水準一直在進步,對於表達一個偉大作品的全貌,是絕對可以勝任的。希望大家抱著一種文化知識份子的心情,去關心、去參與國內演出團體的音樂會,抱著眞的喜歡這樣音樂、這個作品的心情,而不是去附庸風雅。如果只是因著維也納愛樂很有名去看,這種態度是値得商榷的。

這是看熱鬧和看門道的問題,你是說我們的社會條件與知識文化水準,已經到了可以看門道的時候了?

希望這幾萬去聽維也納愛樂的人,以後眞的漸漸會走入音樂會去聽,不管是國外或是本國的作品。

 

文字|王瑋  中廣「音樂生活雜誌」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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