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林在台南、嘉義一帶度過他的童年,父親是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母親是不識字的山東大娘,家屋是日式房子,公家宿舍,就在台南監獄正對面。
他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母親常年做些手頭活兒、滷豆腐干賣,做手帕女工之類的工作以貼補家用,例行的家事就落在老大王墨林的身上。
他記得個子還不夠高,就坐在水槽上工作,所以他總得負責洗碗。他記得自己常推著抹布擦榻榻米,所以他愛勞動的姿勢;他記得隔壁本省阿婆炸丸子的油香,所以他最愛台灣小吃。
黯淡無光的小學初中生活,在王墨林口中有趣的事情不外乎:一次又一次在課堂上背不出課文,回家功課總是罰抄課文;再要不然就是他惡意說台語遭同學檢舉,下了課找同學幹架,寡不敵衆,徒遭一頓海K,外加「死豬仔」、「罐頭仔」(台語發音)的渾號。
僅是小學就換了三次學校,老師不准他參加補習,擺明了「放牛吃靑草」,多出來的時間,他看小說:《約翰克里斯朶夫》;他看免費電影,電影院快散場時事先打開門,他就看十分鐘的結尾部分。他在家院裡高來低去,爬上屋頂摘蓮霧、芒果,或者爬進屋子下的通風孔,老母雞總是把蛋下在那兒,他就躺在那裡嗅著屋底溢出來的霉味,極陰潮,平衡了生猛幽微的一顆心。
除了打架、翹課,王墨林也偷竊,他偷附近粉筆工廠的曬粉筆,偷台糖蔗廠的白甘蔗,偷媽媽在家裡四處藏著的私房錢,有一次他母親不尋常的縫被子,一邊揚言:縫被子是爲了把他送到感化院去,他模糊記得自己好像流了淚,決定改過。
王墨林對監獄並不陌生,他認識幾位在監獄執事的叔伯,特准他可以去監獄玩,那裡有同樣的霉濕味,犯人一個個剃了大光頭,他們對小朋友說故事,亦眞亦假,所以「身體氣象館」探討人和人的關係,光頭形象是一個基礎。
王墨林從紀德的書中找到了一句貼切的形容:「我是一粒不安的種子。」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不知道是那裡不一樣,因此他以冥頑惡行來逃避制式化。
在他的生命基調中從來就沒有「有一天他突然醒悟……」,由少而壯,從靑到老,他一直都感到:如果不按照大家的遊戲規則去玩,就沒得玩!可是分明是個體的生命發展過程,豈能如此?
一粒不安的種子,就這樣在胚衣裡鼓動著不安的節奏,也敎別人不安。
特約採訪|史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