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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從民間進到權貴殿堂成爲精緻藝術,在魯迅看來卻唱的是天鵝之歌。(本刊資料 提供)
戲說舊話 戲說舊話

魯迅的戲劇觀(下)

或許魯迅與戲劇的關連,最弔詭的情況就是,他留給我們一部自以爲與舞台演出無關的散文詩劇,而在他逝世之後一個甲子的今天(魯迅逝世於1936年10月),我們卻發現〈過客〉不但可以上演,還和當前的實驗劇場所做的前衛藝術探索,是同一個脈絡的創新工作。

或許魯迅與戲劇的關連,最弔詭的情況就是,他留給我們一部自以爲與舞台演出無關的散文詩劇,而在他逝世之後一個甲子的今天(魯迅逝世於1936年10月),我們卻發現〈過客〉不但可以上演,還和當前的實驗劇場所做的前衛藝術探索,是同一個脈絡的創新工作。

(續上期)魯迅對中國傳統戲曲的態度,比起其他的新文化運動健將,要曖昧與矜愼得多。這與他對待藝術與社會政治關懷之間的關係,持同樣的態度。當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大張旗鼓,在《新靑年》上以專輯形式攻擊中國舊戲,口口聲聲喊着「打倒」時,魯迅卻出奇的沉默。然而,這不表示魯迅反對攻擊舊戲,站在維護傳統藝術一邊。當齊如山等人進行「國劇雅化」工作時,魯迅嗤之以鼻,認爲這不過是遺老遺少們在玩假古董遊戲,與眞正的文化藝術建設無大關係。當余上沅等人發起「國劇運動」,認眞探討中外戲劇的理論問題,企圖爲中國傳統戲曲重新定位之時,魯迅對舊戲似乎已經喪失了理論思索的興趣。當歐陽予倩與田漢等人進行京劇改良,配合現代人的社會政治關懷,企圖在舊形式中灌注新思想,特別是民族主義與抗日情緒,魯迅則提出了藝術形式與內容相關的質疑,說:「京劇改良,那是……我們要救國啊,啊,啊……這行嗎?」

先見之明的反諷

唐弢在〈魯迅與戲劇藝術〉(見《文藝月報》,1956年10月)一文中指出,魯迅對京劇改革有先見之明,認爲傳統戲曲有其特有的程式及藝術特點,很難利用這種特殊的表演形式來呈現現代生活。魯迅和唐弢大概都不可能想到,中國歷史的發展還會出現打倒一切的文化大革命,而文革期間最最革命的藝術居然是「現代革命京劇」,舞台上充滿了左手叉腰右手握拳的演員,大唱「我們要革命啊,啊,啊……」看來魯迅的先見之明,因爲歷史後續發展的無情,透露了兩個層次的反諷:一是意識型態籠罩一切,大革文化之命的時候,傳統藝術形式可以通過與藝術本身規律無關的政治手段,借屍還魂;二是要說傳統戲曲難以呈現現代生活,恐怕還言之過早,因爲中國的現代生活和傳統思維的關係是藕斷絲連,不能截然劃分的,這也就提供了特定的文化環境與土壤,讓戲曲的傳統形式在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還能重新滋生與發展。且不管其發展是可以多麼畸型與荒誕,在呈顯歷史現實的荒誕方面,倒是符合魯迅所說的「諷刺即寫實」的精神,很可以反映時代。當然這都是歷史的後話,不是魯迅生前所及見的。

魯迅對京劇的雅化,是相當不以爲然的。這當然是因爲他厭惡附庸風雅的「上等人」,鄙視爲權貴當淸客的士大夫,認爲他們總是從民間奪取活潑潑有生氣的東西,經過他們精緻化品味的手筆,就轉化成了囁躡嚅嚅、欲言又止、要死不活的雅緻藝術。在〈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一文中,他說:

他們將他(梅蘭芳)從俗衆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敎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爲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爲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這裡固然駡的是遺老遺少型的人物,但也隱約點到了傳統戲曲雅化過程中,所同時進行的自我藝術隔絕,「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逐漸成爲藝術的化石,成爲博物館裡展出的精緻收藏品。

魯迅指出梅蘭芳在舞台上,把「潑辣,有生氣」的民間娛樂轉成了「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的表演藝術,讓觀衆「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固然批評的稍嫌刻薄,卻也明確指出,傳統戲曲所面臨的現代困境,以及梅蘭芳爲提昇與發展京劇藝術,其實唱的是一支天鵝之歌。傳統戲曲在中國文化進行天翻地覆變化之際,即使不至於走向完全的絕滅,也是逐步走進美術館,成爲藝術殿堂中供人觀賞的珍品標本。梅蘭芳後半生心血所聚,就是細緻打磨出幾齣京戲樣板(所謂「梅八齣」),以期後代能在成百上千的劇目從舞台上消逝之後,還有些藝術珍品保留下來,可以觀賞體會。可是,這是梅蘭芳藝術努力的成果與貢獻,並不是最初的意圖與當時的展望。而魯迅似乎在當時就已預期到,活生生的劇場就要變成陰沉沉的殿堂,這就與他從鐵屋中發出吶喊,並奉獻一生創造生機勃勃的新文化的心願,鑿枘不合了。

魯迅不滿梅蘭芳雅化京劇的努力方向,指出了戲劇藝術探索可能脫離群衆的現象,同時還顯示了傳統藝術形式的雅化,也可能與文化發展的前途不相干,缺乏藝術探索的前衛性與開創性。梅蘭芳是京劇藝術表演者,他的文化藝術創新與自我精進,只能通過傳統形式的提昇來進行;魯迅則是文化批判工作者,關切中國文化的更新改造前景,不以爲傳統戲劇形式是將來的主流,因此也就認爲,京劇雅化的一時風光,並不能改變必將衰亡的命運。

不竟然全與象徵主義對上號

至於中國戲是不是象徵主義,程式化動作及臉譜是不是戲劇象徵的明證,魯迅的意見也與當時的「梅黨」大相逕庭,而與田漢的看法接近。中國傳統戲曲在舞台上的程式動作,是一種對生活現實的分類模擬,以虛擬寫意的方式,呈現眞實的人生現象,毋寧說是「虛擬的現實主義」。若說開門關門、上樓下樓、手提馬鞭、甩髮蹉步都是「象徵主義」,那麼,啞巴打手語就是從早到晚演出象徵主義戲劇了。魯迅對象徵主義的討論雖然不多,但從他接觸西方文藝伊始,就受到象徵主義作品的強烈吸引,如安德湼夫的創作及尼采的評論,因此,即使對象徵主義並未做過系統的理論硏究,對什麼是象徵主義作品,什麼與象徵主義對不上號,倒是有一種直覺的敏感。

在〈臉譜臆測〉(見《且介亭雜文》,作於1934年10月)一文中,魯迅指出,傳統戲曲的臉譜與戲劇使用假面大概有一定的關係,「就恐怕只是人物的分類,卻並非象徵手法了。」這裡所說的「分類」,就是對人生現實生活中林林總總活動與行爲,深入觀察與體會之後的總括歸類,集中成一種角色類型,是戲劇反映人生的最基本呈現方式。從古希臘到現在中國鄕下的地戲,從戴面具演戲到運用聲光電化效果襯托舞台化妝,道理是一樣的。若要硬說打臉就是「象徵」,則一切演戲化妝都成了象徵,凡是戲劇都是「象徵主義」了,如此固然能讓人感到戲劇表演之深奧,卻不能幫助我們理解中國戲的特質,也使人愈聽愈糊塗,搞不淸什麼是象徵主義。

魯迅對於臉譜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甚至還暗示過,這是一種過時的舞台呈現技術,在現代設備的劇院中不該是主要的表現方式,卻對中國戲發展出的這種「分類」法的智巧,頗爲讚嘆。在他的《准風月談》裡,有一篇〈二丑藝術〉,談到浙東戲班有一種「二花臉」的角色,即是二丑角色。黃裳曾解釋過,浙東的「二花臉」與京劇裡的「二花」是兩樣的,卻與京戲裡的「方巾丑」,如湯勤、蔣幹之流,是一種的類型。魯迅說這種二丑「身份比小丑高,而性格卻比小丑壞」,其特色是:

倚靠的是權門,凌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來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着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傢伙,這回可要倒楣哩!

魯迅在此當然是指桑駡槐,但同時也稱讚了傳統戲曲塑造人物類型的高明,還沒忘了把功勞歸諸戲班與觀衆,而非齊如山之流的文人雅士,說二丑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製定了的脚色。」

對話劇提示意見與批評

魯迅對話劇的看法與意見,比他對待中國傳統戲曲,要淸楚明確得多。他顯然認爲,話劇作爲新文化與新文學運動的一支,是將來戲劇表演的主流方向,也從未懷疑過近代話劇演出的寫實主義表演方式。他雖然對植根於群衆的社戲流露出無限懷念與留戀,卻淸淸楚楚把戲劇發展的前途放在新型話劇這一邊。田漢在一篇懷念魯迅的文章裡,曾說魯迅是「很熱心的話劇觀衆」。但是,這個說法要稍做界定,因爲魯迅實際去看戲的機會不很多,絕對算不上戲迷,而對中國話劇運動的直接參與更少。他直接對話劇演出表示意見並提出建議的情況,有過兩次:一是一九三四年他對《阿Q正傳》改編成劇本(由袁牧之改編),提了具體詳細的演出建議;二是一九三五年底上海業餘劇人協會演出果戈里的《欽差大臣》,特邀魯迅觀賞,他在觀後提出了具體的批評。

魯迅對《阿Q正傳》改編成劇本的意見,我在〈魯迅的激憤筆墨與悲憫情懷──《阿Q正傳》的喜劇呈現與悲劇性格〉一文(見《表演藝術》43期,1996年5月)已經討論,不再贅述。倒是他對果戈里《欽差大臣》演出的批評,十分具體,並涉及戲劇人物性格呈現的方式及舞台與服裝設計,可以配合他對《阿Q正傳》改編成舞台劇的意見,看出他對話劇演出的要求與希望。

魯迅對《欽差大臣》演出的批評,基本上有三個方面:一是關於舞台設計。第二幕假欽差大臣所住的旅館房間,門應該是朝裡開的,這樣,躱在門外偷看的兩個鄕紳才會不留神跌了進去。二是關於服裝設計及化妝造型。戲中的角色造型,應當參考《死魂靈》書中的揷圖,務必不能走樣。三是關於人物性格的造型與呈現。戲中愚蠢而自作聰明的儍僕,是俄羅斯文學戲劇中的傳統形象,這次演出的僕人過於聰明機靈。再如縣長妻子應該是個醜婦,作爲丑角出現的,和女兒爭風吃醋才有「醜人多做怪」的喜劇效果,這次演出卻成了俊扮,則與劇本原意大有出入了。(見麗尼、于伶、許秉鐸的回憶文章)

魯迅批評的前兩點,都是要求舞台要「眞實再現」生活現實,與近代話劇演出走的寫實主義方式同一脈絡,要注意歷史人生的眞實細節。這與他對阿Q造型的注意,要戴一頂氈帽,不能戴瓜皮小帽,是同類的考慮。第三點涉及人物性格的造型與文化傳統的習慣規約,則不是要求舞台表演與人生一模一樣,而把重點轉到戲劇的藝術感染上,指出了戲劇角色有一些傳統的人物類型,如俄羅斯的儍僕與醜婦,是歸約濃縮之後的「精華」,不應該只是爲了舞台的再現眞實而取消掉。

「你們笑自己!」

魯迅對戲劇傳統中提煉出的人物類型十分重視,不僅是因爲其中凝聚了民間文化的精華,還隱隱約約的認識到,戲劇呈現在本質上不同於現實人生,因此,最眞實的「再現」生活,並不見得就能達到戲劇藝術的最高成就。雖然魯迅從未表示過他對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四面牆」理論的意見,甚或不淸楚史坦尼體系,他顯然不會完全贊同這種只強調現實再現的舞台表演方式。在魯迅的記憶中,鄕村社戲的女吊與無常的藝術形象太鮮明深刻了,使他無法不想到這是傑出的戲劇造型與藝術成就。其不合乎歷史現實與生活眞實,也是衆所周知,不辯自明的普通常識,再去饒舌就眞要變成魯迅訕笑的呆鳥了。觀看女吊與無常所得的強烈藝術感染,是只強調寫實再現方式籠括不得,也提供不了的。魯迅甚至還說,這種戲劇傳統類型的塑造,是一般搞文學創作的人難以企及的。他在〈門外文談〉(見《且介亭雜文》)裡,再度舉無常的舞台形象爲例,說無常鬼因爲同情一個鬼魂,暫放還陽半日,不料被閻羅責罰,從此不再寬縱,在戲裡唱道:「那怕你銅牆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其戲劇效果是:「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認識到戲劇呈現的藝術眞實與現實生活的眞實不同,自然就會想到,劇場本來就是虛構故事、製造幻象的場地,而戲劇可以讓人消極接受幻境,也可以讓人積極反省、打破幻境。魯迅在討論《阿Q正傳》的藝術虛構時,就舉了果戈里《巡按使》(即《欽差大臣》)的演出,使演員直接對看客道:「你們笑自己!」這個安排顯然是爲了打破舞台的幻象,讓觀衆淸楚認識到,舞台上諷刺的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不同的人,而是虛構之後再現的大家。因此,觀衆不再是旁觀的看客,而是必須進行自我反省的參與者。這樣的觀衆接受認識,後來在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就發展成了有系統的「間雜效果」;在魯迅雖然只是敏銳的直覺觀察,不成系統,但仍是重要的,因爲這不是順口隨便抛出的一句話,誤打誤撞剛好接觸到了關鍵性的戲劇理論環節,而是認眞思考過後的看法,因爲他同時指出,「奇怪的是中國的譯本,卻將這極要緊的一句刪去了。」

魯迅所指出的「奇怪」,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因爲大多數中國從事新劇工作的人,只強調近代寫實主義舞台呈現,對於表演中出現與眞實生活有所扞格的情景,就認爲是藝術的累贅。爲了達到他們心目中的藝術完整性,就會羅櫝還珠,把最精華的關鍵刪去。魯迅因其本身的學養、人生經驗及藝術敏感,可以直覺感到寫實主義舞台呈現發展到極端的闕失,但卻不曾深一層去思考他的直覺看法所能引向的重大戲劇理論課題。

魯迅就像經歷着巨變的近代中國文化,充滿了矛盾與內在衝突。他明確表示厭惡中國傳統戲曲,卻在心底藏着深厚的懷念與摯愛,表面上的自我說服方式,則是憎惡京戲而喜愛地方戲,以人民群衆的「質樸」作爲衡量的準則。他寄希望於新式話劇,但總覺得話劇的寫實主義呈現方式有一種藝術的闕失,卻又違背自己爲文化更新而提倡的「拿來主義」,不曾回頭去重估傳統戲曲的程式化動作、歸約化人物分類與造型、及破除幻覺的劇場環境。這當然主要是因爲,魯迅不是個專業的戲劇工作者,即使有了直覺的感受與認識,也無法灌注大量的心血,以期開創中國劇運的新方向。

前衛〈過客〉

魯迅一生沒有爲舞台演出寫過劇本,但卻寫過一篇散文詩劇〈過客〉。雖然嚴格說來,這在當時的劇場實踐環境中屬於不能演出的「案頭之書」,作者本人也沒有想過這是戲劇作品,今天回頭來看,這個劇本卻是一部傑出的象徵主義荒誕短劇。李歐梵在硏究魯迅的《鐵屋中的吶喊》書中,曾多次讚嘆這篇詩劇超越時代的前衛性,因爲它令人直接想到約三十年後的貝克特《等待果陀》,而且簡直就像後者的創作藍本。

〈過客〉的劇情非常簡單,只寫三個角色老翁、女孩、過客的一場邂逅情景,通過他們的問答對話,展示了人生處境的艱困與荒誕。一開頭的舞台提示就充滿了象徵氣氛:

時:或一日的黃昏。

地:或一處。

舞台的佈景,更讓人深信這是一齣現代荒誕劇,甚至會讓人突發荒誕的奇想,以爲貝克特大概懂得中文,在創作《等待果陀》之時,參考過魯迅的詩劇。且看魯迅筆下的舞台: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迹開着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除了一間小土屋,簡直就是《等待果陀》的舞台佈景,可以讓貝克特筆下的「苟苟」與「地地」演出一場人生荒謬的等待。

硏究〈過客〉的學者大都認爲,劇中過客所尋覓的人生道路及其踉蹌前行的景況,是魯迅對人生體會的自喩。老翁象徵過去或人類的歷史經驗,女孩象徵未來或渺茫未知的希望,也可以象徵魯迅內心獨白的衝突矛盾的兩極。過客就像每一個人,活在世上,有一生的道路要走,但是,從哪裡來,走到哪裡去,卻不知道。他只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他問老翁前面是什麼所在,老翁答說:「前面,是墳。」女孩卻說:「不,不,不的。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過客知道能見的前面是墳,也長滿了野百合與野薔薇,但他要問的「前面」,是走完了那墳地的前面,則沒有人能夠回答了。

老翁勸過客回轉去,因爲那個「前面」是完全的未知數,但過客堅持不肯,因爲他憎惡他來的地方,「回到那裡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這裡可以淸楚辨認魯迅所憎惡的傳統社會,以及社會上虛偽陰險的人情。過客說前面有聲音在召喚他前行,老翁說知道,因爲以前也聽到過那聲音,「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淸楚了。」女孩看到過客脚走破了,給他一小塊布裹傷,使他對此布施感動,卻又不能表示感激,因爲過去的經驗吿訴他,凡是布施給他而得了感激的人,都會遭到可怕的命運。他決定退還布片,女孩卻又嚇得不敢接受,因爲已經被他拿過了。然而這片布的布施情意又太重,背在身上就走不動了,老翁建議可以「隨時抛在墳地裡面」,女孩則說不行,老翁又建議「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女孩就高興的拍手叫好。過客就如此向野地裡踉蹌而去。

過客在這短暫人生邂逅所揭示的生命意義,是蒼茫荒涼之中又有着人情關懷的。他的處境就像魯迅所引裴多斐的詩句:「絕望之爲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是對自己的存在做了絕望的打算,又反轉來否定絕望的必然,而給予別人有希望的機會。以墳地裡野百合野薔薇上掛布片的象徵來說,在老翁與過客是同樣的無謂並絕望的舉動,在女孩就可以代表希望。這與魯迅〈藥〉的結尾,「不恤用了曲筆,在……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是同樣的意思。至於過客所走的道路,也可以出現比較樂觀的情況,這在〈故鄕〉的結尾,藉着他對童年歡樂歲月與玩伴的懷念與摯愛,做了充滿詩情的描繪: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相生相剋的弔詭性

魯迅爲什麼會寫這篇象徵主義的詩劇?他在編劇時是如何思考舞台呈現的?他的人物造型與性格塑造,是如何通過動作與對話來展現的?這樣傑出的詩劇,爲什麼從來沒有演出過?甚至都沒有聽到戲劇工作者提到過?

前面已經提過,魯迅自己並未想過舞台演出,因此,這篇詩劇在創作者本人的意圖與構思之中,是散文詩的成份多於劇本的。尾上兼英及李歐梵都認爲,〈過客〉的結構來自尼采的影響,特別是《査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連角色的安排也有査拉圖斯特拉、先知、及隱士的影子。然而,這並不表示〈過客〉不是劇本,不能據此演出精采的舞台劇。只是過去從來沒有人想過還有這樣的舞台呈現方式,沒有如此思想深刻的戲劇工作團體,也沒有這種透澈歷史與人生感懷的觀衆群。我們不要忘了,〈過客〉的創作,早於貝克特《等待果陀》二十七年,而《等待果陀》上演的當時還被人認爲前衛到晦澀難解,是歸爲實驗性劇場的。

魯迅對戲劇的看法,充滿了曖昧卻又鞭辟入裡的洞見。對傳統戲曲與話劇的批評,有時看起來自相矛盾,深究下去卻有其辯證的統一,倒是反映了戲劇與人生相生相剋、又相輔相成的弔詭關係。或許魯迅與戲劇的關連,最弔詭的情況就是,他留給我們一部自以爲與舞台演出無關的散文詩劇,而在他逝世之後一個甲子的今天(魯迅逝世於1936年10月),我們卻發現〈過客〉不但可以上演,還和當前的實驗劇場所做的前衛藝術探索,是同一個脈絡的創新工作。

在結束本文並總結魯迅的戲劇觀之時,我不禁要學學魯迅,講幾句於戲劇演出完全外行的話,也算是表達一種不成熟的想法,以期藉着魯迅詩劇演出的可能性,串連起魯迅思考戲劇的吉光片羽,讓魯迅看似零星卻又錯綜複雜的戲劇觀,以舞台演出方式,作系統的呈現。當然,這不是魯迅生前的想法與意圖,而是我的推衍,但作品的文本在歷史文化的發展過程中旣能產生如此推衍的可能,我們也就不能摒棄不顧,硬說經過時光打磨出來的眞珠不是珍寶,而只是原來的一顆砂礫。

魯迅的〈過客〉旣能以象徵主義荒誕劇的形式演出,是否也可利用傳統戲劇的程式化動作,或者新擬的程式化動作(或舞蹈),利用傳統歸約化的人物分類造型方式,甚或使用臉譜與面具呢?演出的時候,是否還可使用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或是貝克特或尤涅斯柯的荒誕劇場形式,以達到破除劇場幻覺,讓觀衆能夠進行自我反思呢?

假如有劇團肯做這樣的實踐,則魯迅的戲劇觀就不再是紙面上的吉光片羽,而是開創現代中國戲劇新方向的偉大遺產了。

 

文字|鄭培凱 美國佩斯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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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戲曲雅化過程中,所同時進行的自我藝術隔絶,「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逐漸成爲藝術的化石,成爲博物館裡展出的精緻收藏品。

若説開門關門、上樓下樓、手提馬鞭、甩髮蹉步都是「象徵主義」,那麼,啞巴打手語就是從早到晚演出象徵主義戲劇了。

魯迅對戲劇傳統中提煉出的人物類型十分重視,不僅是因爲其中凝聚了民間文化的精華,還隱隱約約的認識到,戲劇呈現在本質上不同於現實人生,因此,最眞實的「再現」生活,並不見得就能達到戲劇藝術的最高成就。

果戈里《欽差大臣》的演出,使演員直接對看客道:「你們笑自己!」這個安排顯然是爲了打破舞台的幻象,讓觀衆淸楚認識到,舞台上諷刺的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不同的人,而是虛構之後再現的大家。「奇怪的是中國的譯本,卻將這極要緊的一句刪去了。」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迹開着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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