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甫創團的創作社結合了八位「三少四壯」輩的劇場人,以製作導向爲主,開發中型劇場的表演形態。創團作《夜夜夜麻》是他們面世的第一張成績單,編劇紀蔚然說:這是一齣以麻將爲喩,探索四名中年男子退化過程的戲。
創作社《夜夜夜麻》
12月19〜22日 20:00
12月21日 14:30
新舞台
如果時光倒流,讓你回到童年,你願意嗎?我不願意。
從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亦即自我開始貯存記憶的時候,我已隱約感到「快樂」似乎是個永遠買不起的奢侈品。我好像掃把星,幾乎所有和我有關的人、事──小至家庭,大至國家──都充滿了不幸。那時的我,像風雨中的蜘蛛網,過得膽顫心驚,連搬個家都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印象很深的是,小學時,有一個下雨的晚上,父母未歸,我站在月光下的門口等他們,不意有個醉漢走過來,對我說:「幹你娘!」嚇得我哭著趕快關上門。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所面對的世界,彷彿就是那個一搖一晃、粗言粗語的醉漢。直到今天,我沒有擁有過照相簿:我有撕照片的習慣。或許,我想藉由撕照片扯爛過去,消抹記憶。然而,記憶可能像照片會褪色變黃,它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
如果時光倒流,讓你回到大學時代,你意下如何?
可以一試。
編織夢想的年代
大學四年是一段我常回味的過去。之前,我像幽靈般似的,過著別人叫我過的日子,走在別人爲我鋪好的道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感覺的動物……腦死。大學是我啓蒙的開始(我是一朶晚開的花),開始觀察身處的世界,開始體認我的存在。那是一種成長的快樂,甚至連帶著成長所併發的痛苦,都是一種快樂。
那是一段充滿愛情、文學、音樂、電影的日子。
那是一段天天和死黨鬼混的日子。
幾個死黨一起品評馬子,一起亂談卡夫卡、尼采、艾略特,一起臭蓋白先勇的《台北人》、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王文興的《家變》、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一起哼唱Led Zeplin的Stairway to Heaven、Joni Mitchell的Woodstock、Don McClean的American Pie、John Lennon的Imagine,一起讚嘆狄西嘉的《單車失竊記》、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楚浮的《日以繼夜》、安東尼奧尼的……
那是個編織夢想的時代。
幾個死黨當中,有的立志要於畢業三年內賺下第一個一百萬,有的要成爲終身的詩人,有的要寫一本偉大的小說,有的只要腳踏實地的過日子,而我是發願要寫幾部可以傳世的劇本。
然而,年輕時的願望,就像風雨中的蜘蛛網。我們噴吐出的許多夢想,還是經不起現實風雨的考驗。是風雨無情,還是我們不再堅持?不再堅持,是面對現實抑或自暴自棄?
沈淪變形的現在
好高鶩遠也好,自不量力也罷,都不是問題。甚至妥協都情有可原。這幾年,最讓我不能釋懷的是,我們這一票人,甚至我們這一代,於二十歲過後的「沈淪」與「變形」。四十出頭的我們,在台灣的各個領域開始出頭了,但是我們眞正爲台灣做了什麼?除了對台灣經濟奇蹟有所助力外,似乎對這近十幾年的拜金主義也「貢獻良多」。眼觀台灣今天的亂象,我們這一代難辭其咎。我們看不慣上一代的迂腐,很不爽下一代的天眞;戒嚴時期我們偷看禁書,暗幹那些老頭,解嚴之後我們明鬥戒嚴餘孽,譏刺年輕小伙子的孟浪。我們什麼都會,就是不懂得反省。我們自許爲過來人,最怕成爲過去式,所以急於卡位,結果把自己卡死了。我們越過越虛僞,權力的滋味使我們「忘了我是誰」,誤以爲自己是生命的主宰,國家的主人翁,其實,換湯不換藥,我們還是過著麻痺的日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感覺的動物……腦死。
《夜夜夜麻》就是在這樣低落的心情下寫出來的(生活在今天的台灣,要樂觀很難,不放棄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全劇以反諷喜劇的手法,以麻將爲喩,探索四名中年男子的「退化」。我試圖以幽默的氛圍,召喚出悲戚的基調。「過去」,於本劇扮演極重的角色,但是我沒有玩時間的遊戲,不想用老套的倒敘提到過去,而是企圖用現在呈現過去,再由過去來反射現在。爲了烘托出他們成長的七〇年代──那個頹廢不安的年代──劇中多處提到當時流行的文化特產:有台灣的,有舶來的;有高眉的,也有大衆的;有文字的、聲音的、影像的。
詭譎語言的實驗
所有劇場元素當中,語言是我著力最多的實驗。我摸索節奏,大量運用髒話,玩弄成語、濫調(cliché)、俚語、黑話。我希望跳脫文藝腔的窠臼,避免西式語法的難堪,杜防日常說話的瑣碎,進而發展出一種旣生活且風格、旣很口語又帶有詩意的對白。
一種在台灣舞台從未聽過的對白。野心好大!
不管實驗成果如何,我必須向兩位給我啓發最大的劇作家致意:大衛.馬密(David Mamet)和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他們及其他當代劇作家的作品,使我對語言的認識跳離二分法的觀念(不是實話,即是謊言),並意識到它的多面性、社會性、政治性──語言和現實的關係、語言與權力的關係、語言於人際關係所扮演的角色、語言與再現的問題……。
如果語言風格可以從讀書經驗襲取精華,人物的塑造則必須從閱人經驗中提煉重組。人物是否成立,是我最大的關切;語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劇場無論如何演變──佈景可以免了,情節可以省了,甚至作者可以死了──還是少不了人物,有血有肉的人物。
即使我想描寫的,是一群幾近「行屍走肉」的人物。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