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思之,魂夢繫之,化成音符,化成舞姿,四幕舞劇《紅樓夢》在賴德和和林懷民的孕育下,托生於舞臺上。
《紅樓夢》經繁卷浩,若說改編,等閒人不敢輕易嘗試。戲曲中容或有之,也是擷取自成段落的章節敷衍成劇,如〈紅樓二尤〉,〈黛玉葬花〉之類,也只能管窺鉅構,無法洞視原著精神。
去年五月林懷民吿訴賴德和編譜《紅樓夢》舞劇的構想,請賴德和作曲,賴德和驚詫之餘,陷入苦悶的精神交戰中。他曾爲林懷民譜寫過《白蛇傳》,詩經《春水篇》等佳構,但《紅樓夢》?
早想紅樓,晚想紅樓,睡裡夢裡也似徘徊在大觀園藕香榭邊,聆聽梨香院傳來的細細絲竹聲。中夜坐起,樂音似在天上人間迴盪,抓不住,捕不牢。或許就是這份魂牽夢縈,他說服自己接受挑戰。
林懷民以明快作風,鼓勵著謙和的賴德和往前衝。他們決定一個大原則:不講故事,林懷民抛棄慣用的戲劇手法,賴德和也在形式及意境的經營上發揮,於是賴德和開始了整整一年四個月的創作過程。
他先構思整個音樂的邏輯系統,爲交響樂團而作,而以傳統戲劇的鑼鼓點控制表情,突破旋律與線條的觀念,尋找樂器的新音色,以現代聲音來描繪古典世界。
賴德和揚棄以各省戲曲旋律入樂,製作戲曲風格管弦樂的作法,而從純創作的觀點出發,但是工作得好辛苦,經常爲十幾秒的音樂苦思好幾個鐘頭。
今年七月,他將先做好的第四幕請台北市交響樂團製成錄音帶交給林懷民,林懷民開始倒著編紅樓。第四幕分量最重,氣勢最盛,這時賈府衰相已露,大觀園裡,鬼聲啾啾,氣數將盡,穿揷進薛寶釵出閨成大禮,林黛玉魂歸離恨天的情節。整幕二十多分鐘的音樂聽不到一段完整的旋律,嘈切緊迫的琵琶引領,管樂飄忽,弦樂急促,將人鬼交融的世界處理得蒼茫淒涼。
林懷民這次純從舞蹈動作出發。四幕舞劇與時序的春夏秋冬,生命的生老病死暗合,每幕順著這些主題次第發展,故事旣然太龐雜不可能遵循,就掙脫故事的束縛,透視書中哲學及社會批判意識的層面,而將一些重要的情節溶入舞蹈中。
序幕寫女媧煉石補天,獨剩頑石一方悠游於大荒山靑埂峰下,爲一僧一道抛至紅塵歷劫。
第一幕大觀園內金陵十二釵的歡舞,賈寶玉加入嬉戲,音樂是亮麗歡樂的,芒種節送花神的一段以第三幕黛玉葬花的旋律變奏,是全曲少有的漂亮旋律。
第二幕雜寫大觀園內發生的事,如賈政責子、偷情、爭執等,音樂抽象。寶玉無奈亦步亦趨跟著父親起舞,又想反抗,反映大家庭禮敎與封建制度的束縛,暗伏日後的出世思想。
第三幕以黛玉葬花爲主題,音樂爲之一變,幽怨悲傷,此段加入豎琴,弦樂減弱,呈現花飛花落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悲涼意境,深秋將暮了。
第四幕死神降臨,人鬼共舞,最後一方巨大白巾自天頂落下,覆蓋一切,正合了曹雪芹說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眞乾淨」。創作過程是痛苦的,一遍遍反覆思考,一次次揮汗演練,他要舞者抛棄表情,抛棄戲劇包袱,從舞蹈結構及動作傳達感情,雲門舞者認爲這是林懷民最大的轉變。
很多人偏執地認爲:《紅樓夢》怎麼可能改編?誰能演賈寶玉和林黛玉?但林懷民、賴德和和雲門舞者做了。他們詮釋舊小說,延續傳統而開拓新的藝術境界,成就新的創作生命,意義是不可抹煞的。
(轉載自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