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以載道的結果若不是語意不淸,便可能爲了服務被過度簡化的人生道理,而將身體曖昧/詩般的特質壓榨、論說化。
香港舞渡界舞團「心渡」
國立藝術學院展演藝術中心舞蹈廳
5月29、30日
藝術可以用來「說」道理嗎?或者,透過藝術,人生的大道理可以被「說」得淸楚,或是會被「說」得太明白嗎?關渡藝術節「香港舞渡界舞團」在編舞家/藝術指導羅莎琳.紐曼的帶領下,演出了三支非常有「內容」、「深具喩意」,並且「發人深省」的作品。但是,舞蹈具有詩般的語言,其特質就是模糊曖昧的美感,所以當舞蹈試圖闡揚人生大道理,或是把話說得太明白時,其創作手法便可能反映出「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矛盾辯證。
編舞家的意圖明顯易懂
第一支舞《夢盡》就「深具喩意」。開場只見一具巨大的布偶,先是靜止,然後緩緩動了起來。編舞者羅莎琳.紐曼親自上場「控制」布偶,創造出自己被布偶「操控」的意象。在《夢盡》中,舞者與布偶之間的關係是愛/恨一體兩面的糾葛,傳達出操縱者與被操縱者之間微妙的權力關係,編舞家的意圖/道理非常明顯、易懂。
第二支舞《海市蜃樓》也是「發人深省」的作品。編舞者在空間上大量運用舞台正面前後路線的反覆移動,製造舞者們不斷地前仆後繼的意象,明顯刻劃出追尋(暗喩人生/意義的追尋路途?)過程的哀與樂。舞蹈結尾時,舞台後方出現了一道門,上頭寫著EXIT幾個英文字母,淸楚說明了是一道出口。而此時,剛剛不斷反覆向前追尋的舞者們全部轉身,魚貫「進入」了這道「出口」。整支舞所要傳達的意義──出口即入口/開始即結束/追尋即回歸──昭然若揭。
「想的」身體與「想的」舞蹈
陶馥蘭在她的《身體書》裡曾提到:「我看過太多不眞實的身體──想的與做的完全背道而馳;我也看過太多自以爲是的身體──想的企圖爲做的自圓其說。」(第十五頁)一語道破「舞者/舞蹈沒有大腦/思想」、「舞者/舞蹈必須有大腦/思想」的迷思。她還寫到:「『想的』身體常桎梏於思維的網羅中,身體被思維與意識束縛,縛手縛脚,動輒得咎。……『跳的』身體雖是意識的牽引,但意識傾聽身體讓身體無所拘束地傾訴,直至意識與肉體合一。」(第九十三頁)
有「想的」身體,便有「想的」舞蹈。我認爲《夢盡》、《海市蜃樓》都是這種「想」出來的作品──主旨淸楚,非常地有「內容」。然而舞蹈其實不必須或必然爲主旨/思想服務。對於身體動作的程式化的過程/方式,其實就是舞蹈本身的「思想」所在。但那和大腦性的思考無關,近年來,「身體聰不聰明」、「想的/跳的身體」不就已經是舞蹈界的盛行的行話了嗎!
《夢盡》中的巨型布偶、《海市蜃樓》中象徵「出路」的「入口」,都是「深具喩意」的道具,它們擔負了傳遞舞作主要訊息的任務。編舞者羅莎琳.紐曼似乎是非常習慣/喜歡透過道具的運用來闡釋人生的義理。
第三支舞《探戈與獨白》中,舞台正後方也是一間組合式的房子,同時,舞台前方也有三間由積木組合而成的小木屋,一字排開。《探戈與獨白》在舞者敲門以及對積木拆解與重組的動作中,由獨舞、雙人舞、三人舞、四人舞輪番交叉上陣,表現出每一道門後與每一間房屋中的人際關係或是情感狀態──有人歡愛、有人孤獨。在舞蹈的最後,一對男女隔著一塊活動的木板,與之形成親密的互動,互相敲著對方的「門」。原來,我們的「心」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彼此敲門,建立關係,而「心門」原是最需/也最難打開的東西。
透過上面的文字,我「淸楚地」傳達了我所看到的三支舞作的意義;你也「淸楚地」接受到了我所書寫的關於舞作的訊息/偉大的人生道理/哲學性的思考。然而,當「權力支配/回歸即是追尋/打開內心的門」這樣的主題是經由身體/舞蹈,而不是文字來傳達時,我想,那和閱讀的經驗想必是很不相同的。舞以載道的結果若不是語意不淸,便有可能是爲了服務被過度簡化的人生道理,而將身體曖昧/詩般的特質壓榨、論說化。
空有思想 看不到牛肉
所以,《夢盡》、《海市蜃樓》與《探戈與獨白》這三支舞作雖然具有高度的哲學性思維,傳達人生大道理的企圖也非常明顯,但是,在動作語彙/句的發展鋪陳上,卻都相對地欠缺──不僅節秦缺乏層次,空間運用也乏善可陳。總之,是看不到「牛肉/動作」,而空有「思想/內容」的舞蹈作品。
謝幕時,編舞家上台答禮,赫然一看,細瘦的身體加上蓬鬆的頭髮,以及臉上的一副眼鏡,儼然是一位知識份子的模樣。當我低頭看到節目單上的演出標題寫著「心渡」兩字,再回想起整晚演出當中「舞以載道」的濃厚意味時,心中也就頓時明白,不以爲意了。只是,生命也許和「思考」無關,米蘭.昆德拉不是就說過「人類一思索,上帝便發笑」嗎?
我想,舞蹈一思索,上帝想必也是要發笑的。
文字|洪荒 自由舞者/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