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踏版的《死者之書》裡,有去留取捨間的疑難,或離生非死的曖昧。磨赤兒要秤重平衡的是對塵世的記憶。可惜執念於非甲即乙的選擇上,致使格局拘限於字義的夾縫間。
大駱駝艦《死者之書》
5月6、7日
台北國際會議中心
死亡,一件看似遙遠,卻屬必然的切身之事。紛擾繁瑣的現世生活往往讓人們執念於眼前的短暫,而未能認眞面對死亡,從而正視生命。其實,對死亡的觀念影響著生活的態度,最通俗的莫過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及天堂、地獄的概念。故常以內能釋放作自體探索的日本舞踏,在咀嚼生命諸味之時,便無可避免地涉及或直指死亡議題。
其中最令我難忘的,莫過於舞踏宗師大野一雄先生的生死觀,他的驚人之語「即使死了,我仍然繼續跳舞」,曾是台灣藝文新聞的頭條標題。而其生者與死者共存一體的獨特思維,不僅表現於大野先生泰然從容的處世哲學,更可由其自在舒緩的表演藝術中盡覽之。
明暗相生、生死爲苦
猶記得舞評家合田成男將白紙塗上斑駁的黑影,微笑著對我說:「哪!這就是舞踏。」他說,大野是明,而土方巽是暗。有了明暗的互動,才生出種種的趣味變化。果然,師承土方巽暗黑一派的大駱駝艦所展演的《死者之書》,便呈現與大野迥異的心靈風景。
《死者之書》的出發點並未有宏觀生死的偉願,反而是一闕愛的輓歌,取材自日本民俗學小說家折口信夫的同名作品。故事環繞著一對陰陽相隔的情侶:猝死的男方因不捨的思念,竟渾忘已死的事實,直欲出墳;苦戀而死的女方,魂魄於五十年後附於另一女身,爲陰凍墓中的前世愛人,織出合生靈與逝魂之力完成的暖衣。或如編導磨赤兒所稱,這織物是記憶重量的體現。
然而,在舞踏版的《死者之書》裡,恐怕看不到上述情節的演繹,有的是去留取捨間的疑難,或離生非死的曖昧。如依磨赤兒所言,《死者之書》旨在探究藏傳佛敎與日本民族的生死觀,則有必要在此略述藏人所稱「中陰」的意義。
簡單地說,「中陰」是指死亡與再生之間的過渡狀態。依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所述,人的存在可分爲四個實相:此生、臨終和死亡、死後、再生,這就是四種中陰。「不確定」是中陰的中心特色,無論是生是死,淸明與混亂皆持續俱現(co-emergent)於心中。「因爲生命只不過是生、死和過渡期的永恆流動而已。因此中陰經驗無時不刻發生在我們身上,變成我們心理結構的基本部分。」索甲仁波切寫道。
生活,轉生歷程的縮影
而日本知名禪學家鈴木大拙將禪宗與日本淨土宗的轉生之說,歸納爲化生(incarnation)、再生(re-incarnation),和轉生(trans-migration)等三種觀念形成的步驟。化生是感官和知性的具體顯形,再生需加賦道德上的評估,而轉生便負有功過賞罰的意義。轉生之說雖描繪出靈魂須依修爲高低上天庭、下地府,或自人道墮入畜牲等諸道,遊歷無限劫數的可能,卻也具有兩種可喜的正面意義。一是靈魂將藉此經驗體會諸物眾生而與宇宙互融共存;二是在多生多世的再生中,靈魂有機會追求道德的至善,開悟晉昇爲完人,也就是佛。
如將此轉生觀念視爲畢生體驗之事,則鈴木大拙的說法與藏傳佛敎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只要仔細檢視一下我們的日常生活經歷,就會明白我們眼前就有須經過無限長久的轉生時期才能體驗到一切。我們在人間所經歷的每一層次的感受,都可在天堂、地獄,或在畜牲道、餓鬼道,或阿修羅道的某些中間地帶找到它的副本或對曲(coun-terpart)。」鈴木總結寫道:「整個宇宙皆以人類的意識爲其形象。這也就是說,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種無限長久的轉生歷程的一個縮影。」
舞踏哲學修爲略遜一籌
將上述觀念代入《死者之書》,則不難發現舞台上呈現之晦明不定、時空交錯的亂象,與其說是往生過程的體現,不如視爲自體意識的掙扎交戰。在《死者之書》裡,磨赤兒要秤重平衡的是對塵世的記憶。雖不願論定遺忘與依懸孰者爲上,他肯定兩者皆需承擔相當的內心負荷。但他又說「生乃死的小分身」,而「爲死而生海闊天空」。且劇末兩段〈勇往死之涯〉與〈曼陀羅出現〉,暗示著欲望的解脫,其理論不無矛盾之處。
無論密宗、禪宗,或眞宗,佛家講求的是一念心靜,回歸心性的覺悟觀想。旣然每一個時刻的經驗都是中陰,則記憶的留捨其實是支微末節。《死者之書》原可以本體宇宙的內觀與外現,表露生死俱見的混沌。可惜該劇執念於非甲即乙的選擇上,致使格局拘限於字義的夾縫間。對死的恐懼不盡起於對生的難捨,而放下了後者,也不代表全然的解脫。比起大野出世的超然,和土方巽入世的狂放,磨赤兒在舞踏哲學上的修爲,恐怕還是略遜一籌。
參考資料:
《西藏生死書》索甲仁波切著
《耶敎與佛敎的神秘敎》鈴木大拙著
《御殿、空を飛ぶ》大野一雄著
《舞踏懺悔錄集成》日本文化財團出版
文字|黃琇瑜 英國城市大學藝術評論碩士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