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鐘錶之國」瑞士的杜特華,長年吐納著法國文化迷人的芬芳和精華,繼他的老師孟許之後,成爲本世紀又一位法國音樂的代言人。去年十一月十六、十七日他率領法國國家交響樂團來到上海大劇院,爲上海樂迷獻上兩場他最拿手的作品。
愛樂之初,最先抱回家的總是名氣最響的全能型「天王巨星」的唱片。當我擁有數千張CD之後,卻發現最先被我冷落的恰恰正是他們。
站在世紀之交,回望二十世紀世界樂壇的風雲變幻,在大師林立的指揮行列中,這些名聲顯赫的全能型「天王巨星」,雖說是「全才」,卻往往不是「通才」。譬如有指揮「帝王」之尊的卡拉揚,一生錄音無數,看似指揮曲目眩人耳目,從巴赫到巴爾托克無一不包,囊括了各個時期的作品。全是全了,然而細細品來,並不一定都「通」,起碼像他的巴赫和柴可夫斯基就只是平庸泛泛,無多特色之作。
相比之下,我倒是格外偏愛那些「術業有專攻」的「專才」。專一於某一時期和風格的作品,就像挖一口深井,把它挖精挖透,並且使之日臻完美。指揮大師杜特華(Charles Dutoit)就是這樣一位「專才」。他指揮棒下的浪漫派和現代派早期的管弦樂作品均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
這位生於「鐘錶之國」瑞士的指揮大師,目前麾下共有三支樂團:加拿大蒙特利爾交響樂團、法國國家交響樂團、日本NHK交響樂團。他在古典音樂廠牌DECCA旗下錄製的近百套唱片,早已名聲在外,成爲樂迷們的案頭珍品。他長年吐納著法國文化迷人的芬芳和精華,繼他的老師孟許(Charles Munch)之後,成爲本世紀又一位法國音樂的代言人。
去年十一月十六、十七日杜特華率領法國國家交響樂團來到上海大劇院,爲上海樂迷獻上兩場他最拿手的作品。
一朶血紅的傷花,在黑色背景中
十六日是現代派作品專場。第一道開胃菜是巴爾托克最火爆的管弦樂《神奇的滿州大人》Le Mandarin merveil-leux。這原是巴爾托克在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年間完成的一部舞劇音樂。舞劇敍述的是一群亡命之徒強迫一名少女勾引路人來搶劫的故事。在這裡巴爾托克對於「愛和死」,這個在十九世紀浪漫派作品中大加歌頌和讚美的主題,進行了顚覆性的嘲諷和嚴峻的反思。也許由於旋律的不協和或是其中的情與色的內容,一九二六年在科隆首演之後就被禁演了。
在這樣一部各種樂器大比拼的作品面前,杜特華處亂不驚,把各個聲部平衡得妥妥帖帖。一開頭弦樂和打擊樂器的一連串刺耳的齊奏,劈頭蓋腦地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古怪詭異的氛圍之中。我常常會把這部音樂和魯迅的《狂人日記》聯繫起來看。世界的瘋亂、個人內心的迷狂、無奈的抗爭,在這裡充分得到展現。這也可能是作曲家歷經一次大戰之後,精神陰影的眞實投射。
我發現同樣這個曲目,杜特華的處理和阿巴多指揮倫敦愛樂的名演迥然有異。阿巴多更多地突出管樂的爆破力,弦樂緊張而急促,透出一股冰凍森然的冷氣。就像畢卡索二次大戰時期的名畫《格爾尼卡》,人在強力的撕裂下都已變形,疼痛和眼淚都已麻木。而杜特華則非常注意平衡,管樂和弦樂之間的襯托和過渡極其自然,弦樂的處理又非常細膩精心,所以原本突兀的樂句也順耳了許多。這就像是林風眠在「文革」之後畫下的「人間百態」系列,雖然背景也是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黑天黑地,但更突出的則是人的內心委婉曲折的無奈和心寒。
至柔和至剛
接著是華裔旅法作曲家陳其鋼的大提琴協奏曲《逝去的時光──爲大提琴和交響樂隊》。以前在西方樂團訪華演出的曲目中,幾乎沒有華人作曲家的作品,就是有也往往是安可之類的小曲子,小打小鬧不成氣候。現在這個局面已漸漸被打破。
陳其鋼是法國現代音樂大師梅湘的關門弟子。這首曲子是他應法國國家交響樂團之約爲著名大提琴家馬友友創作的。一九九八年由杜特華指揮法國國交在巴黎香榭里舍劇院首演。作曲家借中國古曲《梅花三弄》的旋律做主題,與先鋒派的現代音樂創作手法有機融合、穿挿。面對當今過於物質化、過於喧鬧的世界,抒發了對自然、寧靜和純眞的世界的追思。
以往傳統的大提琴協奏曲,一般先由樂團來一段引子,然後大提琴再加入。這裡卻一反常態。一開始,旅美大提琴家王健就先把由《梅花三弄》變形而來的主題悠長地拉出。停頓幾拍之後,樂團才跟著融入。可能是因爲杜特華是學小提琴出身,所以他對於協調樂團中弦樂的音色總是別有心得。而整首曲子以弦樂爲主,正好是杜特華發揮的好機會。他把握住了全曲的總基調:秋意闌珊的寂靜。當主題經三次反覆出現之後,在最後的全奏昇華時出來的音色,簡直美到了極點,柔到了極點,就像是陽光下藍汪汪的湖面泛出的晶亮光澤。
相比水的至柔,下面浦羅柯菲夫的第五交響曲表現出來的則是杜特華棒下的另一面──劍之至剛。
浦羅柯菲夫生前,曾這樣說這部寫於一九四四年二次大戰即將結束時的作品:「我把它作爲壯麗的人類精神的交響曲進行構思的。」
杜特華曾這樣抱怨道:「演德奧作曲家的交響樂,我們無法與維也納樂樂團和柏林樂樂團抗爭,這倒不是水平相差多大,而是觀念。」
沒聽過,沒話說。但杜特華棒下的浦羅柯菲夫第五交響曲就相當有水準。他在這裡加強了管樂的強度,威而不冷。把作品中劫後重生,慢慢撥開泥土,從地底下鑽出來,站立在天地之間的信念和希望,那種鐵骨錚錚的人的力度和莊嚴,渲染得感人肺腑。而且俄羅斯風味十足,有的段落還聽出一些與蕭斯塔可維奇異曲同工的味道。相較之下,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演奏浦氏的「第五」,有的該表現力度的地方就有點油滑了。
塞在耳朶裡的調色板
十七日是法國作品專場,原汁原味的法國大餐。演出按作曲家的年齡排列,有白遼士《羅馬狂歡節序曲》、聖桑《第二鋼琴協奏曲》、比才《阿萊城姑娘第二組曲》、杜卡斯《小巫師》和拉威爾的《波麗露舞曲》。
因爲都是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樂曲,反而親切得沒了感覺。只知道是好!那些好聽的曲子就像是一塊調色板上沾滿的各色顏料,一大塊一大塊地往我的耳朶裡塞。
杜特華指揮的手勢很有特色,不像卡拉揚、朱里尼那樣十分緊張,而是非常放鬆,大量時間是上下揮動,橫向的幅度很小。節拍也不是死死咬住不放,而是在輕鬆自如中達到一種大的完美。
這些作品幾乎每位指揮都會接觸到,要糊弄也可以,但是要揮出味道來,還得要一點眞功夫。就像拉威爾的《波麗露》,整個曲子是個漸強的過程。每件樂器每個聲部都要一一亮相,每次都要減弱到漸強各不相同,要平衡得好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杜特華能指揮得個個精彩,眞不容易。
世紀末冬日的寒風中,能聽到杜特華棒下的音樂眞是一種福氣!
文字|尹慶一 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