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瑣的生命經驗、大敍述的瓦解、設法逭逃於結構之外……,固然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可是劇場若只是充斥著這些特質,人物與演員都掌握不住方向、也沒有標示出目的,到底「寶蓮精神」要如何達成?其中「不扮演」的奧妙境界,恐怕也不等同於耽溺地「演自己」吧?
聽說日本年輕人已經漸漸地不看漫畫了,原因是他們著迷於動畫形式的網路與PC Game,對於印刷形式的任何書本都沒有興趣了。我在給十六七歲的台北學生上課時,台下學生私自從事非關課業的活動,也不再是看漫畫、小說、寫情書,代之而起的是玩手機、翻閱消費資訊(如Taipei Walker或Here一類的雜誌)、傳遞充滿錯別字卻絕對可以辨認下課要如何約定的字條。
學生不想聽課、不愛聽訓,與老師「嫌惡」學生的行徑、喟嘆世代差異,都是陳舊而固定的事實,依照這個現象來看,許多學生就是依循著「辛辛苦苦擠進一間學校──新的學習──厭膩或質疑──反叛──另找出路」的模式,只不過塡充在這個模式中的內容物,到九〇年代末期,已經是更加地娛樂化與商品化;而老師們與之擷抗的說法,從空洞的「世風日下」,到經過歸納的「資訊氾濫人文敎育擱淺」或聳動如「功利主義作祟」等都有。
我在國立藝術學院硏究所就讀,也才是三、五年前的事,去看一齣學期製作的戲,就覺得是去看弟弟妹妹們的演出(所以彩排時開放給校內同學師長看,叫做兄弟姊妹場),「親切」得不得了!離開學校,因爲工作或興趣的緣由,每年都會回去看演出。但是看了今年的《寶蓮精神.nia.tw》,疊合上我新近敎書的經驗,卻勾引出一種「流離失所」的悵惘感覺──腦子的一半是「戲劇原理」、一半是「靑春無厘頭」;身體的一半敲著電腦鍵盤賺錢、一半帶著大哥大上網消費;看戲時一方面受不了劇場長期以來的沉悶窒礙、一方面又曾因爲「看不懂」前衛編導的作品而被排拒於外。
我不能忽略漫漶一片的生活文化是如何深切地影響著我們的思考、品味與態度,卻也不能毫無抵拒地以這些品味去代換我的審美經驗。我不能抛棄在知識吸取上所受過的一切影響,卻也不能無視於它們的飄搖與褪色。然而,如何在這個環境中繼續看見劇場的動人處?如何讓劇場喚起我們對藝術敎育、專業知識傳遞的崇敬?如何讓學戲、看戲、愛戲的人表達自己、卻又能望見不同的世界,而感動而衝擊?這些是我在看完《寶蓮精神.nia.tw》這齣戲之後,不斷問自己的問題。
《千面女郞》的「寶蓮精神」
劇場作品要打動人,來自於感性也來自於知性,而日本漫畫延燒的理由(包括這次所借用的《千面女郞》),就在於情節不斷升高、變化,終至解決。或是人物爲了堅持某些理想,一往直前,每過一道障礙,也就是讀者換下一集繼續探究的時候──看的人永遠被牽引、被挑起興趣、被滿足。當導演帶著學生一起向漫畫人物的精神取法,爲什麼沒有連帶將漫畫「引人入勝」的特色發掘出來,一併呈現呢?所謂「寶蓮精神」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成千上萬個勵志故事中的一則,它之所以會引起衆多靑少年的注意,就是因爲《千面女郞》漫畫的作者運用了上述的基本技巧,緊緊扣住讀者的目光,再加上談的是「表演」這個充滿想像力的話題。此舉在激發讀者的共鳴(向上的奮鬥精神)之外,又能帶來新鮮的感受(介紹不同的角色扮演),自然大受歡迎。
然而,《寶蓮精神.nia.tw》講的是一群戲劇系學生的故事,由戲劇系的學生親自來扮演,編導採自然主義式的風格引導演員演出。身分上的疊合與寫實,削弱了演員與人物之間的張力與拉扯,也削弱了觀衆對角色的想像與興趣。觀衆如何對幾名戲劇系學生的生活與想法產生「興趣」(透過劇場呈現)呢?如果沒有好的情節、魅力十足的表演,誰會被緊緊吸引呢?除非我是演員的「兄弟姊妹」、「師長好友」,或者除非演員祭出駭人的必殺絕技攫取我的注意,否則,我爲什麼要花兩個鐘頭去「了解」那些「輕輕小小」的思考與感受呢?
成長團體式的生活經驗表達
戲裡不是沒有「重大」事件,但人物的反應卻好像那是一件再假不過的事,因此,我也無法把這件大事當眞。但是編導又絲毫沒有要造成疏離效果的意圖,與後設手法更是無關,彷彿學生演員與兇殺事件是兩株完全不同的植物,硬被嫁接在一起,我等了好久好久,又始終看不到長出了什麼新果?
這使我聯想到:九八年六月,香港導演林奕華來到台灣導戲,他首先甄選了一批年輕演員,和他們以工作坊的形式排練,最後以類似呈現個人生命史的方式創作出成品。演員和導演工作的很愉快,我覺得可能是因爲整個過程有如成長團體的工作方式,讓演員們感到自己的內心世界被傾聽、被了解。由戲的內容來看,《寶蓮精神.nia.tw》的學生演員們,也該有同樣的經驗:對排演課的看法、對表演的摸索與質疑、甚至是宿舍生活的不便(舍監對女學生的掌控),都在戲裡面「表達」出來了。對KTV的依賴,更是凸顯流行文化對情愛、生活觀的掌控,在黯黑的小房間裡,可以虛擬出關於愛情、文化的各種情境,不需要任何對象,表演者一拿起麥克風,就一脚踏入MTV的情境中,渾然忘我!而大家依序拿起麥克風,獨唱、輪唱與合唱的情景,就好像即興排練的過程,「一道」去的夥伴才會關注或忍耐你唱了什麼、唱得如何?不管怎樣,結果總是開心的。
誰都有話要說,年輕的學子看起來酷酷的,心裡何嘗不強烈地企求他人的認同。此時,握有權力的編導,願意釋放權力,傾聽演員的心聲,讓演員演出自己的故事,對敎育劇場的理念來說是吻合貼切的。可惜的是,這些個人生命史無法引動我的參與感,反而讓我迷惑不已──如果網路與PC Game同樣吸引我們、如果我們一樣喜歡消費資訊變換口味、如果我也曾因爲借不到「金卡」而爬過宿舍的窗口(如劇情所提及),爲什麼我沒有辦法和台上演員一道進入同一個KTV包廂呢?或許原因在於,單是操作或使用同樣的時代產物,並不能造成經驗與情感的認同,在劇場中需要的聯繫尙包含「演員」與「觀衆」的關係。我認爲,這種關係並不是建築在「權力」之上(誰必須滿足誰),而是建立在直覺上(感受與品味)。
細瑣的生命經驗、大敍述的瓦解、設法逭逃於結構之外……,固然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可是劇場若只是充斥著這些特質,人物與演員都掌握不住方向、也沒有標示出目的,到底「寶蓮精神」要如何達成?其中「不扮演」的奧妙境界,恐怕也不等同於耽溺地「演自己」吧?不倚賴他人的「劇本」、不抄襲複製成人的生命經驗,縱然是狂飆少年最勇敢的想法,但是當我們奮力跳脫,卻乍見單調與蒼白的自己,或許就應該意識到「練習」與「想像」之必要。
文字|蔡依雲 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