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美緹回憶,有年她在北京演出,一位老師指點她:「含蓄要鮮明」,讓她茅塞頓開……
「秋江一望淚潸潸」,相信很多人在觀賞《玉簪記》時,都曾經被這句唱詞「催淚」過;同樣的,也有許多觀衆在《占花魁.湖樓》劇末時,不由自主地拉長了脖子,張望舞台上不存在的花魁娘子。這就是岳美緹。她的憨厚,她的純樸,她的眞情,她的執著,台上台下一樣迷人。
突出「巾生」的分寸與風度
被問起從小到大,四十幾年來學演《玉簪記》的習藝心得,岳美緹的眼神飄向遠方,認眞地思索著;看著她眼中閃動的光芒,一桌人忽然都靜了下來,生怕打攪了她的冥想。「這戲是一九八五年成爲正式劇目的。」她忽然打破沉寂。「但〈琴挑〉(註1)就演了四十幾年,十幾歲的時候沈傳芷老師教我這戲,也向很多老師學過這齣戲,那時主要是模仿老師,比較重視身段動作,少內心活動,老師說手到這裡,就手放到這裡,一招一式,老師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一直到一九七〇年代到杭州向周傳瑛老師再學這戲,才忽然看懂很多其中的人物刻劃」。岳美緹表示,她向很多老師學過這戲,然而每位老師飾演潘必正,都有不同的特色;比如說兪振飛著重於「書卷氣」的塑造,周傳瑛老師則長於動作飄逸與力度的表現。
《玉簪記》敘述落第書生潘必正與道姑陳妙常的愛情故事,是崑曲生旦戲經典之一。但在不同的年代裡,對潘必正一介書生追求妙常道姑的細微刻劃,卻有很大的不同。岳美緹說,早年在茶園裡演出的年代,因爲沒有字幕,爲使觀衆明白劇情,往往強調「挑」字;如〈琴挑〉妙常彈琴時,潘必正一句「彈得好!」雙手緊緊握住小旦手,又如〈偷詩〉中潘必正潛入妙常房中,妙常睡醒後潘生悄悄坐在椅上,待妙常唱到「倩誰扶起」四字時,正好「不巧」坐在潘生腿上,潘生順勢抱住妙常。這類「低俗」的小動作在〈琴挑〉中不勝其數,更不用說〈問病〉中進安的露骨台詞。岳美緹多年琢磨後,突出了「巾生」的分寸與風度,避免予人輕浮輕佻的感覺。現在我們在舞台上看到〈琴挑〉中,小生小旦兩次錯身而過,不是一種故意的碰撞,而是:第一次「不小心」撞到,表現潘生的癡情竟至如此大意,第二次潘生又想「故意不小心」,藉由妙常的預先閃避,表現兩人情愫交流的手法,不由人會心一笑。
岳美緹回憶,有年她在北京演出,一位老師指點她:「含蓄要鮮明」,讓她茅塞頓開。輕輕一句話,表演起來卻很難掌握分寸,岳美緹用藝術家永不缺乏的毅力與追求完美的心情,將原有的〈琴挑〉、〈偷詩〉、〈問病〉三折,補上過場戲〈催試〉,又將末折〈秋江〉從「擺戲」(註2)和老師一起商量,加強「追舟」效果,並利用「小桃紅」贈板曲宜抒情的特色,設計了許多載歌載舞的身段,成爲我們現今看到的全本《玉簪記》。
不留痕跡地融化在角色裡
同樣,《占花魁》也是從〈湖樓〉、〈受吐〉兩折興起串本大戲的念頭,與《玉簪記》大爲不同的是,《占花魁》的秦鍾沒有太多身段,完全是運用眼神、肢體語言,塑造出秦鍾質樸、憨厚的老實形象。岳美緹笑著說,她的學生學這齣戲,都很苦惱,因爲沒有身段,在台上手都不知道擺那兒好,眼睛也不知道往那裡看好,尷尬極了。從《占花魁》看岳美緹,可以感受到她眞的是在「演戲」,而不是「做戲」;所有的程式身段動作,不留痕跡地融化在角色裡。很多人對傳統戲曲都懷有革新創舉的大志,卻缺乏紮實的傳統根柢,最後「創新」的成品往往讓人語多保留。在岳美緹成功創造秦鍾一角的過程裡,同樣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卻完全是另一種層次的體悟,一種完整經歷三種層次的藝術結晶。
崑曲表演大師到底有沒有「眞言秘訣」可供參考?岳美緹說,首要重視崑曲這個劇種的本身特色,必須抒情性、戲劇性並重,表演技巧則要準確、鮮明,如此一來才能讓觀衆清楚地理解劇中人物。且讓我們看看〈湖樓〉:秦鍾與酒保兩個人在空闊的舞台上,單靠兩人的對話、神情、樂隊渲染,營造出萬人爭看花魁娘子的轟動,從秦鍾小心翼翼地踏入酒樓開始,整個折子的節奏從慢到快,最後嘎然一聲,倏然而止──花魁娘子走遠了,透過秦鍾凝視遠方的眼,彷彿魂魄亦隨花魁娘子遠去,只剩下心口熱烈的跳動能證明肉身的存在……觀衆也不由自主屛氣凝神,陷入同樣的愛情迷陣。
面對所有掌聲、讚美,岳美緹永遠謙虛地說「謝謝大家」,永遠流露一種眞誠與樸實。她所撰寫的自傳性記述著作題名爲《我──一個孤單的女小生》,但在我們看來,岳美緹的表演造詣與她的親和力,永遠不會孤單。
註:
1.〈琴挑〉鋪述《玉簪記》男女主角在月夜借琴訴情,陳妙常心事終被潘必正探知,近代演出串本《玉簪記》,皆以此齣開場。〈琴挑〉中有豐富的摺扇身段,加以唱腔、曲詞均優,是崑曲巾生戲必學之戲,為所謂「琴棋書畫」中的「琴」。(餘三者分別是《南西廂.跳牆著棋》、《西樓記.拆書》以及《牡丹亭.拾畫叫畫》)
2.崑曲有許多折子劇情内容就在船上,因此傳統表演方式就是兩個人坐在那兒唱,身段不多,以聽唱曲為主,這類折子便被稱為「擺戲」。
文字|韓昌雲 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