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和現代主義並不如一般學者所宣稱的如此涇渭分明;就某種程度而言,諸多現代主義的特色早在自然主義及寫實主義裡顯現出來了。史特林堡後來的語言已有濃厚的法西斯色彩,甚至有納粹那種潔癖式的血統論調。這不是史特林堡個人的矛盾,而是整個現代主義/前衛運動的弔詭。
上回提到,史特林堡在創作《鬼魅奏鳴曲》時,講究形式與內容的一統,以及每個劇場元素絲絲入扣的純粹。因爲如此,史特林堡被尊稱爲現代主義戲劇的一代宗師,其聲勢後來幾乎凌駕現代戲劇之父──易卜生──之上。然而,問題沒那麼簡單,英國文化評論家及戲劇學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對史特林堡及現代主義的諸多觀察,値得我們深思。
不是如此涇渭分明
一般人提及現代主義或前衛藝術,是不會將寫實主義及自然主義包括在其中的;甚至,在我們的認知裡,它們似乎勢不兩立,各自遵循各自信守的美學及意識形態;唯有「現代戲劇」一詞,才能將「保守的」、「中產階級的」的寫實主義與「叛逆的」、「反中產階級」的前衛劇場併入同一個歷史版圖來討論。但是,事情沒我們想像的那麼單純。
於此,讓我們先看兩段摘自《茱莉小姐》〈序言〉的文字:
至於對白:我已背棄傳統的一問一答的方式,不讓我的人物坐在一起,互相問愚蠢的問題,只是爲了引來機智的回答。我已迴避法國人擅長的那種精算式的、對稱式的對白;反而,我讓人腦不規則地運作,就像人生一樣。
我的靈魂(即所謂的人物)是過去與現在文明的混雜體;他們是摘自書籍與雜誌的片斷,是人類的碎片。
威廉斯認爲,史特林堡對人物與對白的設計── 尤其他所用的如「不規則」、「混雜體」、「片斷」、「碎片」等字眼──其精神與前衛劇場或現代主義的特色不謀而合。有趣的是,這兩段文字居然是史特林堡爲自然主義所做的宣言, 他那時候尙未進入表現主義的階段。威廉斯藉此提醒我們:自然主義(甚至易卜生式的寫實主義)和現代主義並不如一般學者所宣稱的如此涇渭分明;就某種程度而言,諸多現代主義的特色早在自然主義及寫實主義裡就顯現出來了。更重要的是,威廉斯藉此爲引言,進一步指出前衛劇場並不如戲劇史家所爲它界定的如此單純,我們目前所知的前衛已是經過史家「去蕪存菁」的過程後所造成的扭曲。有關威廉斯的提醒,請參考他的短文〈語言與前衛運動〉。
忽左忽右的史特林堡
所謂史特林堡的矛盾,就是現代主義的弔詭。
在〈前衛運動的政治策略〉一文裡,威廉斯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一九一二年正月,一群斯德哥爾摩工人公社的成員揮舞著紅旗、吟唱著革命進行曲,慶祝史特林堡六十三歲的大壽。威廉斯認爲沒有一個時候比上述的例子更能展現現代主義/前衛運動的矛盾特色了(此文及前所提及一文皆收錄於《現代主義的政治》一書中)。
遠在一九一二年的三十年前時,史特林堡的確與人民站在同一陣線,當時的他以「僕奴之子」自居,宣稱一旦社會動盪,他將與那些「武器在手、來自下層」的人民一齊奮戰;甚至到一九〇九年,他仍然保持那種反貴族、反富人、反軍國主義、反藝文保守勢力的立場。然而,在這之前,史特林堡不但早已心性大變,即連政治立場亦由極左轉爲極右:早在一八八八年,尼采即對史特林堡的《父親》以戰爭及仇恨爲兩性互動的基本模式讚譽有加(其實,史特林堡有意藉《父親》一劇回應易卜生的《娃娃之家》,指出女人的乖張──而非父權──才是家庭結構崩解的始因);同樣地,史特林堡也禮尙往來,在政治立場上逐漸向尼采靠攏。他曾於一九八五年寫道:「尼采對我而言是現代精神的表率,他勇於爲強者及智者代言以打擊愚夫及弱者。」史特林堡的政治立場在此大異從前,此時的他已相信了文化上的進化論,認爲唯有保護健壯的品種、打擊羸弱的品種,才能確保社會的進化。
現代主義的弔詭
搞了半天,那天左派公社的成員在爲一位背棄人民的「強者」慶生。更嚴重的是,史特林堡後來的語言已有濃厚的法西斯色彩,甚至有納粹那種潔癖式的血統論調。這不是史特林堡個人的矛盾,而是整個現代主義/前衛運動的弔詭。難怪後來某些史家在現代美學對「純淨」的講究與納粹於血統上對「無雜質」的要求之間,找到某種程度的關聯。也難怪後現代主義以「雜交」做爲對現代主義的反動。在一部風格極爲後現代的電影《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裡,一個嫖客對妓男(River Phoenix飾)誇耀地指出他家的結構如何對稱與工整。在這一部亦古亦今、風格混雜的電影裡,導演藉著那個嫖客的話語,指出現代主義對「一統」的執迷不悟。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教授、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