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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茱莉小姐》之中,史特林堡也以男女主角各自一段的「說夢」,呼應全劇的整體動線。(本刊資料室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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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主義的典範

史特林堡的《鬼魅奏鳴曲》(中)

史特林堡在創作表現主義戲劇時,把打擊的目標放在方興未艾的寫實主義。從他著重人物三角關係的設計,我們可以體會到《鬼魅奏鳴曲》含帶的後設旨趣。社會問題,對表現主義而言,只是問題的表象,藝術家的責任是一層一層地揭穿表象,進而直搗問題的核心:人的心靈。

史特林堡在創作表現主義戲劇時,把打擊的目標放在方興未艾的寫實主義。從他著重人物三角關係的設計,我們可以體會到《鬼魅奏鳴曲》含帶的後設旨趣。社會問題,對表現主義而言,只是問題的表象,藝術家的責任是一層一層地揭穿表象,進而直搗問題的核心:人的心靈。

早在《等待果陀》的作者貝克特提出「形式即是內容、內容即是形式」的觀點之前,史特林堡已在《鬼魅奏鳴曲》達成了這項任務,而這個美學上的命題正是現代主義的主要特色之一。

上回,我已從音樂的角度論及此劇的結構(形式)如何亦步亦趨地呼應了傳統奏鳴曲的樣態,現在我擬從其他角度續談它的組織。

剝洋蔥的劇情結構

我們可以先從場景的安排著手。第一場發生在上校屋子外面的街道,從街道我們可以看到屋內的「圓廳」(Round Room),其左側則是較爲隱密的「風信子室」(Hyacinth Room)。第二場發生在圓廳內部,整場都可以看到純潔的女孩(the Girl)端坐在風信子室。第三場已深入神秘的風信子室,而先前的圓廳仍依稀可見,但已退爲輔景,如此場景的安排正如完成了「長驅直入」的戲劇動線:外部→內部→深處。這裡舞台深度成立場的設計(既能由外看內,亦能由內看外)不單只是達成裝飾的美感,它完全吻合全劇的內容:由表象切進實質。據此,屋子的外觀有如人的身軀,圓廳有如人的內臟或意識,風信子室有如人的靈魂或潛意識。

我們也可以用「剝洋蔥的手法」來討論此劇的結構。從第一場到第三場,全劇的戲劇行動就是一道「剝洋蔥」的過程:從表層剝到內裡再剝到核心。第二場裡有一段主戲正是這個過程的縮影。一旦漢莫老人進入上校的家中之後,他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撥去上校僞裝的外殼。他剝去了上校屋主的身分、貴族的血統、軍官的頭銜、頭上的假髮、嘴上的假牙。類似此種以局部的結構來呼應整體結構的安排,在現代戲劇屢屢可見。在另一部經典之作《茱莉小姐》Miss Julie之中,史特林堡也以男女主角各自一段的「說夢」(女的提及她夢見她在夢中向下沈倫、男的則夢見他往上攀昇)來呼應全劇的整體動線。

論者提及人物時常常將他們歸類於內容。但是有位評家(名字忘了)曾經以溪流中的石頭來說明形式與內容極難區分。她問讀者:河中的石塊到底是河的形式還是內容?明顯的答案是石塊既然爲河中之物當然是內容。然而,既然石塊影響河水的流向與速度,甚且影響河岸的形塑,它當然而可視爲形式。同理,人物也是戲劇形式裡的重要元素。

七個三角戀愛關係

在《娃娃之家》裡,易卡生以數字2作爲他設計人物的模式(一對夫妻的離異與一對舊情人的復合,帶出時代感性的變遷對社會的衝擊)。在《鬼魅奏鳴曲》裡,史特林堡採用數字3作爲人物設計的基調。仔細數來,全劇共有七個三角戀愛關係,幾乎每個角色都牽扯在數個三角糾纏當中。先生在外偷情的同時太太也給他戴綠帽。更有意思的是,此劇以三角人物結構開場而以另一個三角人物結構收尾。第一場開始的三角構形是學生、老人、閨女的鬼魅;第三場結尾的三角構形是學生、廚師、女孩。前後兩個三角有如框架似地將中段的其他三角構形包含其中。而且,前後有貼切的呼應:之前的老人與之後的廚師都屬吸血鬼之類,而之前的閨女與之後的女孩都爲易受吸血鬼殘害的純潔的象徵。

現代戲劇有各種流派,每個流派都有它想要打敗的假想敵。易卜生在寫作《娃娃之家》時,他一心一意要打敗風行已久的通俗劇,而史特林堡在創作表現主義戲劇時,他把打擊的目標放在方興未艾的寫實主義。從他著重人物三角關係的設計,我們可以體會到《鬼魅奏鳴曲》含帶的後設旨趣。照常理而言,寫實主義偏重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娃娃之家》即是一例。乍看之下,《鬼魅奏鳴曲》因刻劃盤根錯結的社會關係,所以頗有寫實主義的風貌。然而,這就是全劇諧擬的所在:藉由社會關係的處理,史特林堡意欲指出寫實主義的局限。社會問題,對表現主義而言,只是問題的表象,藝術家的責任是一層一層地揭穿表象,進而直搗問題的核心:人的心靈。

形式與内容的完美結合

爲了達到打敗寫實主義的目的,史特林堡運用了奏鳴曲的結構(尤其是其不斷變調的特色),運用了長驅直入的戲劇動線,運用了剝洋蔥的手法等等。於是,我們看到史特林堡的一石二鳥,他既指出寫實主義流於表象的著墨,且爲表現主義戲劇樹立了典範,強調改造人類的處境不在於解決社會問題,而在於洗滌人心。試如劇中木乃伊妝扮的阿美莉亞所言:「罪行與秘密把我們鎖在一塊。我們已然打破我們的約束,各走各的路子,一次再一次,但我們最後仍舊分不開。」只要人們僅顧著他的七情六慾,就永遠無法達成像木乃伊那種無性無欲的境界。人類最基本的存在處境有如風信子:花葉往上長,直指天星,是向上提昇的力量;然而,它的底部永遠根植泥土,是向下沈淪的拉扯。人的心靈面對四竄的情慾極難保持它意欲的純淨,正如女孩對學生的抱怨:人生的最大的苦勞就是「與塵土保持一段距離。」

從這個劇本我們見識到現代主義所追求的美學極致: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更重要的是,它絲絲入扣,完全沒有雜質,沒有「塵土」。可是,這種講究純粹的美學要求意味著什麼樣的意識形態,有什麼樣的政治性呢?且待下回分解。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教授、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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