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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傑果許(前左)與安娜(前右)帶領台南人劇團工作坊的學員進行訓練。(台南人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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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然攀爬直上背脊的歌聲

記波蘭「羊之歌」劇團工作坊

歌曲是羊之歌劇團探索身體與心靈的一項重要乘具。安娜與葛傑果許對歌曲動力的切入,與其說是心理聯想性的,毋寧說是行為性的。透過聲音在音符間編織、竄動、衝撞、飛翔,身體的脈波也隨之振盪。

歌曲是羊之歌劇團探索身體與心靈的一項重要乘具。安娜與葛傑果許對歌曲動力的切入,與其說是心理聯想性的,毋寧說是行為性的。透過聲音在音符間編織、竄動、衝撞、飛翔,身體的脈波也隨之振盪。

尙保留著些許教堂殘痕的華燈劇場中,波蘭「羊之歌」劇團(Song of the Goat)導演葛傑果許.布豪(Grzegorz Bral)與安娜.祖布辛基(Anna Zubrzycki),正帶領台南人劇團工作坊的學員即興互動著,伴著歌隊吟詠的東歐民謠,安蒂岡妮正以閩南語訴說她的悲憤(註1)。這樣一個從東南歐的文化土壤萌生的團體,所帶來的工作方法與哲學,爲此地的劇場投注了什麼樣的滋養與衝擊?

唱出立「體」聲

安娜與葛傑果許曾爲著名波蘭「加茲尼茨」劇團(Gardzienice Theatre Association)的資深團員(註2),一九九七年兩人共同創立羊之歌劇團。充滿古典希臘悲劇意涵的團名「羊之歌」,揭櫫兩位創始者的工作願景:不僅是新劇場語彙的開發,更熱中於所謂前劇場(pre-theatrical)狀態的探索,深究在遠古時期、劇場之名甚至尙未存在之時,人們透過儀式、聚會等各種場合,藉由歌曲、語言、舞蹈等形式,分享彼此的喜樂苦惱,撫慰精神的不安與渴求。溯著劇場的源頭前進,這種對前劇場狀態的探索,貫徹了羊之歌劇團的劇場哲學、美學與方法論。具體呈現在兩個工作原則上:「音樂性」(musica1ity)與「統合」(coordination)。

「當你以舞蹈、語言、歌聲、節奏觸及了宇宙的律動,你的靈魂深處便閃過一道清明的光。」葛傑果許詮釋著神話學者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ell)的話(註3),從「音樂性」的角度,掌控所有外在動作與內在流動,來接近自然萬物與靈魂深處的呼吸。跟加茲尼茨劇團、葛羅托斯基龐德黛拉中心(Grotowski Workcentre in Ponterdera)以及其他許多當代藝術工作者一樣,歌曲是羊之歌劇團探索身體與心靈的一項重耍乘具(vehicle)。以一首曾使用於創團作品《酒神頌》Bacchae的音樂爲例,原採自巴爾幹半島的一個過火儀式(Fire-Walking),葛傑果許藉由演員的深度工作,從他們身心狀態所投射出的回應,探討這首融合基督教、東正教與伊斯蘭文化影響的音樂所蘊藏的能量屬性。安娜與葛傑果許對歌曲動力的切入,與其說是心理聯想性的(psychological),毋寧說是行爲性的(behavioral)。無可避免地,歌者習慣性地從歌詞字面上的含義來建立與歌的關係,或是以受制約的經驗法則,解讀曲調的情緒,因而忽略了歌作爲一種動力、在身體心靈層面所策動的有機能量。透過聲音在音符間編織、竄動、衝撞、飛翔,身體的脈波也隨之振盪。「不同歌曲的能量,引發不同的身體回應,有些歌使你的手臂顫動,有些歌豎然攀爬上背脊,有些歌長驅直入,直搗心臟……」(註4)葛傑果許這番描述,對像他自己這樣長年的歌曲工作者而言,是一種接近具象的報告,而非僅是文字上的譬喻。

「約可」

要更深入地了解羊之歌劇團如何啓動歌曲能量、規劃演出的律動,就不得不介紹他們另一項工作原則──「統合」(coordination)。「統合」的前提來自於關係的建立,建立關係的主要途徑便是感知。安娜與葛傑果許所提出的「統合」原則,對研究當代表演藝術美學與方法論的學者或實務工作者,並非陌生的發明。其最親的血緣關係,可溯自加茲尼茨劇團創始人史丹尼亞斯基(Wlodzimierz Staniewski)所提出的交互性(mutuality)概念。史丹尼亞斯基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北端萊普蘭地區的田野研究中,對當地約可人(Yoikers)的觀察,讓他更確定了交互關照的工作原則。他解釋約可人將我們定義下的歌唱,稱之爲「約可」(Yoik),然而「約可」與我們習慣上所理解的「唱歌」又有許多差異:

當與你相對而坐時,我可能就開始「約可」你了。這並不表示我即興發展一首關於你的歌,或者試著要描述你。用我自己的語言詮釋──「我在讀你」,以一種特殊的方法讀你,在其中我並不是想著關於你的事,而是去觸及你内在的空間、形狀、尺寸,你的堅鋼、你的柔軟、你的神經。(註5)

以此次台南工作坊爲例,安娜在與另一學員的對唱當中,指示學員不需完全模擬安娜的歌聲,而是開放所有的感官,允許安娜的聲音進入學員自己的身體,並且以同樣的能量回饋,將自己的聲音唱進安娜的體內。就在二人對唱的同時,葛傑果許引進另一位學員,指示他借用安娜與伙伴所建立起來的能量爲動力,營造台詞的力度,並回授給正在吟唱的安娜二人。

指導者的視界

一如音樂曲式中的複式和音(polyphony),從感官與智能、身體與聲音、節奏與旋律等向度,對己身、他人乃至所處寰宇的全面性關照,葛傑果許從三個角度分析「統合」這個概念:首先在個人層面,演員自身在吸收與釋放訊息之間,透過身體與心靈不同管道,整合自己的狀態;其次是人際層面,演員與伙伴以及觀衆之間的連繫,就彼此的互動,找到有機的能量循環;最後則是將觀照的層面拓展到我們所存在的時空,適切地讓某項事件或動作在最對的契機與場域發生。

「統合」與「音樂性」兩大原則主導著羊之歌的劇場美學與方法論,也自然顯現在他們的工作坊中。事實上,安娜與葛傑果許在世界各地的工作坊所介紹的訓練方法,也幾乎就是他們的排練方式,像是編曲一般,從最基本的的單位開始發展,累積到最後繁複的演出結構。當然,所有的活動與練習,也會因應著主題素材與參與者的差異而適度修整。參與安娜與葛傑果許工作坊的學員,應該都可以從筆記中整理出一套套的排練方法,也可能依以作爲訓練素材甚至演出架構。有趣的是,這整套工作方式的真義,並非僅是動作語彙的組合,或音樂語言的編排,或是綜合媒材的場面調度。以找尋整體能量的有機互動爲前提的工作,包括老師/學員(導演/演員)的工作關係,並不能自外於「統合」與「音樂性」兩大原則之上,尤其在工作「能量」、「互動」、「有機」如此抽象的概念時,指導者敏銳的視界(vision)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這也使得每一次與安娜和葛傑果許的工作經驗獨特而唯一。然而當「視界」這樣的字眼被提及時,所指涉不僅是創作者的藝術修爲與美學判斷,更包含了意識形態與文化自覺。

誰的身體,誰的歌?

回到華燈排練場。在嘈嘈切切的月琴底下,鋪上的是一層歌隊低沉的合聲,催促著《思想起》的心情。出人意表地,葛傑果許的歌聲,一路拔高,乘著月琴扶搖直上,空中繚繞盤旋的東歐民謠,創造了無法辨認的混沌地帶。彷彿揭示著某種潛在的可能,同時不可避免地,也顯露出難以解決的文化主體性問題。

以此次課程當中,一段改編自希臘悲劇《安蒂岡妮》Antigony的歌隊吟誦爲例,排律整齊的韻文,閩南語發音的抑揚頓挫(註6),在葛傑果許如經頌般的處理下,成爲字字難辨的單音,的確透露某種壯闊的質感;然而所留下的問題是:這難道是此種語言格式,所「與生倶來」的能量特質?或只是映照出指導者直覺判斷下,某些未曾察覺的文化品味呢?

這裡碰觸的可能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到底所謂的「有機能量」是先驗性地存在歌曲之中,還是因應不同歌者受文化制約的感官頻道,而產生的投射?儘管在工作的過程想盡辦法杜絕理性干擾(像是心理分析),但所謂的直覺又有多少成分是文化免疫的?

安娜與葛傑果許所介紹的複式合音(polyphony),處理希臘悲劇──尤其是歌隊與主角間的關係──有其文化背景做美學思考的後盾,相當不同於台灣漢人民謠音樂的思考模式(註7)。用喬治亞或阿爾巴尼亞複式男聲結構下的《思想起》,或許可被視爲某種身分未決、前途未定的新品種。在暗自期盼這樣混血所可能帶來新契機的同時,也必須警覺到:是什麼樣的觀點在主導這樣的文化通婚。

平等互惠的難得,是跨文化劇場無法規避的宿命。然而,當我們在思考文化主體性問題的同時,也必須正視文化本身也是一種不斷變化長大的有機體,尤其在資訊發達的二十一世紀,更無法被放置在博物館之內,以標本的方式來定義與歸類。與他者的碰撞與會面,是必然也具備正面意義,因爲交流創造了使彼此照見自我意識形態與感知能力限度的契機。

(筆者感謝台南人劇團團員,在工作坊期間的接纳與關照。此文章的思考,沒有他們的經驗分享,不能成形。)

註:

1.  本文列舉的實例,應僅視為工作坊期間的觀察。其中對於安娜與葛傑果許在台南期間的工作,特別是對台灣、歐洲民謠與閩南語的處理,僅為安娜與葛傑杲許以此次工作坊為範疇所發展出來的訓練,不必然為日後台南人劇團《安蒂岡妮》的演出文本。

2.  加茲尼茨劇團的創始者史丹尼亞斯基(Wlodzimierz Staniewski),於一九七〇到七六年間,曾為波蘭大師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泛劇場計畫(Paratheatrical Projects)的核心人物。—九七七年創團以來,史丹尼亞斯基發展出一套劇場哲學與實踐。十八年的加茲尼茨劇畫生涯,安娜表示.就美學與工作方法上,羊之歌與加茲尼茨劇團看來像是同一種派別的不同分支。

3.  文中所引述安娜與葛傑果許的話,除非註明,皆出自八月二十五日至九月三日間與筆者的談話。此段引述坎伯的話在九月二日工作坊呈現後與觀衆的對談,葛傑果許也曾再次引用。

4.  九月二日在工作坊呈現後與觀衆的對談。

5.  Hodge, Alison(2000)"Wlodzimierz Staniewski: Gardzienice and the natualised actor",(ed.), Hodge, A., Twentieth Century Actor Training, London: Routledge.

6.  如同國語的四聲,漳州閩南語有七音,泉州則有八音。

7.  然而也並不意謂著,漢人音樂裡不存在所謂的「統合」原則。

 

文字|陳惠文 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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