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劇「輕喜劇」的風格定位,與導潢「不要思想」的獨特原則,遙相呼應,使得觀衆帶著一抹
微笑,一洗腦海中的蕪雜思慮,步出戲劇院;而擅長表現豪放粗獷、潑辣炙熱題材的豫劇,
因《秦少游與蘇小妹》一劇的演出,改變了劇種的人文色彩,走出了地理疆域的限制。
國立國光劇團豫劇隊《秦少游與蘇小妹》
2001年11月2〜4日
國家戲劇院
向來擅長以表現豪放粗獷、潑辣誇張、火爆炙熱題材的豫劇,因《秦少游與蘇小妹》一劇的演出,徹底改變了劇種的人文色彩,突破了地理疆域的限制,使得原籍河南的「豫劇」,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綻開了絢麗的花朵!
淡墨勾勒取代豪放粗獷
如何讓血脈賁張的劇種性格,一變而爲俏皮風趣、溫柔委婉的氣質?在劇本的選材上,首先現出端倪;放棄了戰馬長嘶、號角悲鳴、槍林刀海的古戰場,撇去了告天告地告神靈的大恨與大悲,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才華洋溢的青年男女,相識相知與相惜的良緣佳話。這樣的題材,就豫劇而言,不能說沒有,但究屬少見。
因爲是地方戲,天生具備的地域人文個性,自然而然地趨向某種固定的情結模式,如非外在環境的刺激,或者深刻的創作反省,要徹底改變傳統地域上的人文色彩,著實不易。國光劇團豫劇隊身處台灣多元開放的社會中,族群相對複雜的生態環境下,所呈現的戲劇風格,極不可能局限於區域性的人文投射,這齣以淡墨勾勒的輕鬆喜劇,與傳統豫劇粗線條風格大相逕庭,也是必然的發展趨勢。
《蘇》劇以才氣過人的女性蘇小妹,點評天下三百學士的奇女子形象,奠定戲劇張力;繼之以才高八斗的秦少游,以蘊藉風流的個性、機智幽默的膽識,一一破解蘇小妹的刁鑽難題,終於贏得佳人青睞;又以一群庸碌之輩,「朱、馬、牛、羊」諸士子與當朝首相之子王子虛等人的低俗,襯托一對璧人的丰采,顯示編劇對情節的鋪墊,與人物對比手法的運用,既生動細緻而又層次分明。
輕快的音樂旋律與豐富的曲牌,爲本劇風格的轉型,貢獻良多。豫劇原稱爲「河南梆子」,屬於北方豪邁音樂系統,原本就是激越昂揚、快速奔放,本劇維持既有的節奏,更進一步將音樂以清新細膩技術處理,使用號稱以「豫劇母親調」的「祥符調」,爲總體音樂基調。唱腔佈局上,大量運用常見板式,諸如:「流水板」、「二八板」、「跺子板」、「反金鉤」、「祥符二八板」、「非板」、「豫西二八板」、「亂彈二八」等豐富的音樂變化,具體刻劃人物情態,充分發揮「戲」與「曲」相輔相成的功能。
典雅詞曲成功轉型
劇情與音樂的相得益彰,使得本劇「輕喜劇」的企圖,順利地水到渠成。導演利用誇張的肢體語言,諧音巧對的文字趣味,營造喜劇氛圍。諸如第一場〈鬧府〉,以四名諧音「朱(豬)、馬、牛、羊」四種動物的醜公子,配合類似周星馳搞笑電影的技術,贏得陣陣哄堂笑聲;蘇學士、秦少游、蘇小妹等「才華洋溢」的主角們,更是充分利用吟詩作對的文字趣味,塑造人物性格上的風趣與幽默。例如:蘇小妹對王子虛的文章評語是:「筆底才華少,胸中韜略無」,被怕事的蘇東坡改成:「筆底才華少有,胸中韜略無窮。」以文字遊戲式的典故,建構劇本情節主體,使得全劇呈現出濃濃的書卷質感。人物造型上,捨棄傳統錦緞五彩繡工戲裝,全部改用雪紡雲紗,以烘托飄逸出衆的人物氣質,呈現有機統一的美學風格;種種細節上的用心設計,爲這齣「台灣豫劇」,奠定轉型成功的基礎。
地域本性影響角色性格
美中不足處在於本劇既已朝向輕鬆喜劇的細緻美感風格靠攏,又無法忘情於來自地域人文的本性召喚;例如河南人說話的口吻向來直爽,某些話語出文人雅士之口,聽來還是刺耳。如第八場〈難婿〉,秦少游被告之在洞房花燭夜裡,還得通過考試,情急下說出:「這世上難倒少游的人兒麼,怕還在她姥姥懷裡吃奶咧!」是一句與角色形象差距頗大的台詞;就角色詮釋來說,少游在寺廟中,假裝成小僧,偷窺蘇小妹,一段曲白身段,也顯得輕浮誇張。少游的身分與他的舞台表演身段,呈現裂隙,破壞人物的統一和諧,殊爲可惜!
由於國光劇團豫劇隊,多年來僅以王海玲一人獨挑大樑,一肩維繫豫劇在台灣的生存命脈,培植新秀,乃成當務之急。近年逐漸展露頭角的蕭揚玲,在王海玲大力拔擢之下,演出實力大增,已具大將之風,顯示豫劇隊在人才培育上的用心。不過由於劇情的需要,蕭、王二人,多以生旦搭配的陣容演出,王海玲不得不「反串」小生,以便與蕭揚玲互演對手戲;長此以往,對王海玲可能也是一種形象消耗。就以本劇少游一角來說,小生扮相,難免吃虧,風流倜儻的才子形象,也打了折扣;王海玲豫劇皇后的功力,當然不受服飾的影響,然就整體演出效果來說,這卻是一項無法迴避的瑕疵。
佈景失真減損精緻氛圍
號稱「汴京八景」的舞美設計,應是本劇總體評估上最弱的一環。戲曲舞台美術,多年來一直在「虛」與「實」的美學概念中掙扎。本劇以寫實風格手法塑造舞台景觀,整個舞台充塞大量的懸掛景片,上面繪滿所謂汴京的風光美景。不過經驗法則顯示,以寫實手法所描繪的景觀,通常都是最爲失眞的畫面,所以這八景,也被觀衆直覺地認爲像是杭州西湖,或者位於台灣南部某寺廟的景觀等,不一而足。景觀的像與不像,倒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它們顯得粗糙笨拙,因陋就簡的窗、簾、床、亭等景片,搖搖晃晃地懸掛在天幕上,大大減損了本劇應該具備的精緻氛圍,使得景觀功能,膚淺地囿於空間說明,而不能藉由景觀傳遞有力的戲劇訊息,以烘托戲劇情境的內涵,呼應戲劇的主旨。
本劇導演石磊表示(註),在編劇手法上他強調四要:要故事、要情節、要情趣、要生活;但不要所謂的「思想」。本劇「輕喜劇」風格上的定位,與導演這項獨特的指導原則,更是遙相呼應。全劇觀賞完畢,只要觀衆們臉頰上帶著一抹微笑,暫時忘記了心頭的凝重鬱悶,一洗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蕪雜思慮,輕鬆地步出了戲劇院,「沒有思想」的戲,眞的就已經發揮了它最佳的藝術功能了!
註:
參見本刊第107期,張啓豐〈帶著點書卷味的兒女愛情〉,頁21。
文字|陳昕 戲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