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M這個爵士廠牌以灰冷調的風景當封面,吸引了某一特殊從事創意與傳播工作的族群,這群人不著華服突顯自己身分的菁英品味,也不附庸風雅聆聽高票價的古典音樂會。他們只在世界音樂與爵士樂中碰頭,穿著輕鬆中突顯他們的創意與逍遙自在的人生,他們的特性正符合了美國作家大衛.布魯克斯筆下的BOBO。
一九六八年間,年輕德國古典、爵士演奏家曼福雷.艾雪(Manfred Eicher)自柏林音樂學院完成學業研究之後,他開始思索如果爵士樂也可以如古典樂一樣非常注重細節變化的話,那或許是爵士樂發展的另外一種新的可能。因此,當艾雪在一九六九年成立ECM唱片(Edition of Contemporary Music)開始,ECM便逐漸以苛求的錄音品質與不同於美式傳統爵士樂的沈靜風格而在全世界樂壇上爲人所知。
三十年後,當年應邀與艾雪篳路藍縷的樂手楊.葛巴瑞克(Jan Garbarek)、凱斯.傑瑞(Keith Jarrett)、保羅.畢雷(Paul Bley)、大衛.荷蘭(Dave Holland)、蓋瑞.波頓(Gary Burton)等名家個個成爲當代爵士樂大師後,ECM這個廠牌名字自然也隨著樂手的樂音而傳布到世界各地。
然而倘若說ECM這個爵士樂廠牌代表著某種獨到的聆聽品味,那麼相對的,是否也意味著是有那麼一種人或某些小族群是經常會去聆聽這些菁英小衆廠牌所出版的音樂或其他藝術品?因爲就品牌形象來看,ECM—直以他們所堅持的音樂風格而自豪,那麼同樣地,也應當是有某些非常固定的族群會長期喜愛聆聽ECM爵士音樂作品才對。
根據ECM過去所出版過的樂手特質與風格來看,迴異於主流的遴選態度便是其中最明顯的例子,早期的幾位爵士演奏名家都是艾雪自己心儀已久並親自挑選及邀請的陣容。除此之外,一些原本不被視爲主要樂手的演奏家反而有機會被ECM邀請去錄製他們的音樂專輯,譬如曾經跟隨過Ornette Coleman的查理.海登(Charlie Haden)便是一例,由於他是低音貝斯手,因此他在傳統爵士樂團中的地位,自是不像薩克斯風手或鋼琴手那般可以站在第一線上領導著整個樂團的演出。可是有趣的是,幾乎當今所有偉大的貝斯手都曾經在ECM發表過他們的代表作品,又如爵士吉他手亦是類似的情況,許多ECM樂迷應當都會發現,ECM的爵士吉他專輯亦算是他們旗下產品中相當大宗的部分,而幾位爵士吉他名家如John Abercrombie、Ralph Towner、Terje Rypdal 及Pat Metheny等等都是藉由ECM開始崛起而後建立他們個人的音樂風格。換言之,ECM不僅持續以非主流思維的姿態爲爵士樂開闢了新的道路外,而且他們亦一直企圖努力以古典樂及前衛爵士這兩大領域作爲他們努力耕耘及銜接的大方向。
新興社會族群,新菁英品味?
也因此,當楊.葛巴瑞克、查理.海登這些爵士名家應邀來台演奏時,那些會去聆聽他們現場演奏會的人中,其實便不難看出:即使這些出入新舞臺或國家音樂廳的聽衆未穿上西裝華服來凸顯自己的菁英品味,但從一些跡象中,我們亦不難發現喜愛這些ECM音樂家的聽衆,或是那些時常參加一些較小衆的世界音樂節的人,其實都流露著某些共通的特質。
首先,新興的BOBO族是最容易與之聯想的社群。「你是BOBO族嗎?」這句問語雖不是如一般天氣、吃飯問候語似地那般普遍通俗,不過稍微細心的人應該都會注意到大約在這一、兩年開始,社會上開始出現了所謂BOBO這名詞與相關的社群,想當然,這個名詞是從美國作家大衛.布魯克斯(David Brooks)的《BOBO族:新社會菁英的崛起》中譯本出版後開始流傳,而根據國內ECM的代理商表示,雖然他們並沒有眞正做過消費族群的統計或樣品抽查,但他們亦承認,會購買ECM產品的人確實大都集中在都會新貴或其他與創意工作相關的社會人士、較特立獨行的學生以及有自己主見的上班族。
以ECM經常採用灰冷色調的大視野風景攝影當封面的特性爲例,這樣的第一印象自是與台灣流行音樂習慣用暖色系的鬧熱性格恰恰相反,所以能夠靜下心來欣賞ECM的封面,或者能夠被ECM的封面吸引便衝動買下的閱聽人,自然是與一般的流行音樂消費者是略有市場區隔的。
然而在套用這樣的社會次文化模式時,有兩個議題是需要先被討論,一是作者書中所描繪的美國BOBO族與台灣被掛上標籤的BOBO族是否一樣?其次,直接引進台灣後,兩者背後的社會深層結構是否也能依樣套用?甚至於即使都是名爲BOBO族,但從兩種不同社會所孕育出的新社會菁英,他們的消費習性是否就眞的一樣或者世界通行?
第一個問題,若以書中美國上流社會的菁英社交圈百態來看,那些著重名校學歷、高等學位、工作經驗和父母職業的四大上流階級指標,雖與台灣情況相去不遠,但這些名門望族的新生代,雖能接受新的事物,享受即時行樂的人生,但請不要忘了他們亦是來自美國最保守的中產階級家庭,所以當他們的雙面性格開始遊走於社會階級的兩大端點時,其實也暴露出他們其實是一方面受傳統保守力量的束縛,因此他們嚮往波西米亞人的流浪與自甶,但另一方面他們不願放棄既有地位與利益時,因此他們開始尋求另一種不具實質傷害力的逃逸方式,讓自己同時保有現實安全狀況,但又能凸顯自己的卓然品味是與過去的保守勢力有所區別的。
BOBO不過是雅痞進化型
當同樣類似的心態橫移到台灣時,不難發現,即使台灣從未眞正接受過嬉皮文化的洗禮(其實台灣什麼西方重大思潮或文化趨勢都沒眞正參與過),過去也從未出現過眞正的嬉皮族群或波西米亞人,而且中產階級的雅痞性格也只能依附在消費行爲時,但BOBO族這樣的分類卻一樣能夠在台灣社會快速蔓延開來,然後媒體便冠以「新的社會菁英」這樣的封號來形容這一世代的都會新貴。但若是仔細追究,美國社會各階層結構都是經過百餘年的現代化、工業化過程演變而來的,但相對於台灣薄弱的社會結構則是不同;尤其當傳統價値被過去的顚覆口號給打破時,但新的社會文化價値觀卻一直以拼湊的方式在搭建,也難怪一向過於依賴外來論述的台灣會很快地將「BOBO族」這名詞引進過來,然後又將此立刻變質成另一種的文化包裝與消費型態的市場分衆,只要看看最近許多仕女服裝、時尙用品都大談所謂的BOBO族風格或裝扮,便可知其這樣的次文化模式終究不離背後的商業利益操作。倘若眞要試圖分析BOBO族的消費習性,或許「自甶解放」、「不媚俗」、「具創意、設計感」、「具前衛、未來感」、「自然主義」、「環保意識」等等似乎都成了他們消費購買時的重要參考原則。
無怪乎有論者批評這是「兩頭空的人生」。因爲他既不能達成少數掌握權力的資產階級,卻又不敢當下拋棄,實踐眞正嬉皮的放逐生活,所以如此分類也只不過是將雅痞作一進化型的美化包裝,至於是否眞能「正在定義這個時代,宰制新的意識形態與品味」,那麼就還有待觀察了。
文字|胡子平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