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茲‧艾克讓一群男舞者英姿勃勃地主跳《天鵝湖》，但並未特意詮釋王子的同志情慾，而是針對王子的戀母情結與他不停追尋中的自我認同發揮，這裡的王子氣質陰柔，追尋的夢中白天鵝不是林黛玉型的病美人，而是身強體壯、實事求是的典型瑞典鄰家女孩。
庫柏格現代芭蕾舞團（Cullberg Ballet）堪稱北歐現代舞的旗艦團隊，因前任藝術總監馬茲‧艾克（Mats Ek）的一系列現代芭蕾作品而聞名國際。庫柏格由艾克的媽媽──瑞典知名芭蕾舞星Brigit Cullberg於一九六七年創立，五0年代她即以瑞典夢幻劇作家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早期寫實心理劇巨作《茱莉小姐》為本所編創的芭蕾舞劇一鳴驚人，她的舞蹈熱情充沛同時充滿幽默感。子承母業的艾克於八五年接手至九三年，這八年中為舞團量身訂做二十餘支舞作，這些舞碼打下了庫柏格在現代芭蕾界的名聲，也奠定了舞團的演出風格。
新編改造天鵝湖
出身藝文世家的艾克早期隨葛蘭姆舞者Donya Feuer習舞，後來大學轉讀戲劇系，畢業後先後做過操偶師及劇場導演。艾克的爸爸是世界戲劇電影大師柏格曼的重點演員Anders Ek，柏格曼電影中隱喻處處，在如夢似幻場景中對人性及生命有深刻而犀利的思考；艾克的舞作中也多透過層層逼近的手法剖析主角的內心世界。家庭影響加上學院訓練背景，讓艾克多數作品都有一定的敘事主軸及濃厚的戲劇性，他最擅長新編古典舞碼，其中《吉賽兒》在瘋人院裏跳出，《睡美人》主角則是個嗑藥的壞女孩，而對於《天鵝湖》裏的愛情神話，艾克想追究的是，究竟什麼樣的男子會愛上僅在夢中得見的天鵝身影？
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十八世紀末於俄國首演芭蕾版本，未獲成功；後在兩位傳奇編舞家Lev Ivanov和Marius Petipa的改造下，整體節奏加快也突出了戲劇張力，成就一齣廣受歡迎傳演不息的經典舞碼。王子為外貌所惑背叛了他的真愛，最終與受魔法詛咒的白天鵝雙雙溺斃於冰冷的湖水中。悽美殉情的原始版本，在二十一世紀的舞蹈世界中早已變化有多種不同的結局，如安排王子與天鵝有情人終成眷屬等，而令保守英國人議論紛紛，「動畫冒險舞團」（編按）的酷兒版本則更進一步在敘事中做性別翻轉的遊戲。
可是早十年前，艾克就已經讓一群男舞者英姿勃勃地主跳印象中輕盈優雅的天鵝了，只可惜他並未特意詮釋王子的同志情慾，而是針對一個宇宙性的命題──即王子的戀母情結及他不斷追尋中的自我認同，基本上仍籠罩在異性戀的氛圍中。雖然王子追求的理想愛侶是要比同他那光華耀眼的母后，但在男天鵝舞者的陽剛對比下，王子卻自然顯現一份陰柔特質。另外動畫冒險的版本運用聳動的現代文化符碼，將王子帶入酒吧觀看迪斯可熱舞，再遭狗仔隊跟拍彷如現實中的英國皇室，而艾克營造的則是時代背景模糊而概念化的內心幻影世界。
少了文化指涉的包袱，相較之下艾克的舞台就清簡多了，有助於他集中火力偵測王子內心情緒的波動軌跡。城堡是象徵性的裝設，螺絲般上旋的樑柱立於左舞台前方，襯著後方一片白色天幕，上面由粗黑線條簡潔勾劃出宮廷的帷幕掛幛；爾後在燈光轉換下，它又勾勒出森林中的樹影幢幢。除了精簡的舞台，單人舞、雙人舞及群舞等傳統芭蕾的基礎原型都在，只是稍有變型，如皇后與情人、王子與被送作堆的女孩，以兩套雙人舞動作於互動間表演出四人間如嫉妒與愛慕等微妙的情緒變化；而男女夾雜戴著光頭頭套的舞者們，身著白色羽毛的tutu裙，這群赤腳天鵝們展現的又是一片曖昧中性的景色。這齣現代心理芭蕾舞，以芭蕾舞彙作動作設計主軸輔以現代舞動作，其間銜接線條可稱流暢；但王子跳躍橫越舞台對角線時明顯缺乏力道，看得出芭蕾舞彙在此折衷，以求符合王子頹然憂鬱的性格。
戀母的王子尋愛記
艾克版《天鵝湖》的王子沒有爸爸，在王室中過著孤立無援的生活，由他崇仰的母親主導一切，身邊充斥的是弄臣的阿諛奉承，他們小丑一般圍繞取悅著位高權重的皇后。王子長大的成人禮是一位身著粉紅舞衣的甜美女孩，有戀母情結的王子無法忍受母親另有愛人，只能在睡夢中另尋出路。在那兒，王子遇見了他的白雪公主，可她不是林黛玉型的病美人，而是身強體壯、實事求事的典型瑞典鄰家女孩。與自然大地親近的她有騷動的本質，渾身投射出性感的能量，深深吸引著一直壓抑自我鬱鬱寡歡的王子。一覺醒來的王子決定環遊世界追尋他的真愛──白天鵝；足跡遍及西班牙、蘇俄及中東四處。看到的都是大男人們操縱著女人，這些原本用以表現民族特色舞蹈的群舞大場面被縮小編制，以兩三人點出男女間的權力關係，同時也嘲弄了古典芭蕾編舞中常見的那些與主題無干、繁複而又造作的動作設計。
眾裏尋她千百度，王子在人群中履履挫敗備受嘲弄。出場孤孑一身的王子終場依舊一人獨舞著，此時夢中幻影再度包圍他，天鵝們由後而前漸次佔領了大部份舞台空間。隨之牽引出頭戴婚紗的白天鵝與王子一起緩步走向光源處，只是光明處即幻影滅絕之時。當白天鵝消失於舞台框架外，王子卻倒彈返回舞台中央，此時強勢的黑天鵝出現，頻頻回眸中滿是煽情的挑逗，王子仍得持續與他的內心自我交戰。從依賴母親的小男孩成長到獨立自主的男人，王子追求自我認同的旅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如哈姆雷特般，他躊躇猶豫中跳出的也或許正是我們對浪漫主義中追尋完美與理想那一份無法割捨的情懷。
編按：有關英國動畫冒險舞團如何重新拆解《天鵝湖》的精采內容，請參見表演藝術雜誌第八十七期，魏淑美「龐克天鵝──英國動畫冒險舞團的酷兒版《天鵝湖》」，P20～22，2000年3月。
特約撰述｜魏淑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