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曾在英國的世界音樂節目睹瑪塔和音樂家合奏團的現場演出。瑪塔身著傳統服飾,是個瘦小秀氣的匈牙利女子,可她一張口唱,我幾乎是鬆了一口氣,畢竟,瑪塔還是我所知道的瑪塔,音樂家合奏團還是我所認識的音樂家合奏團。在快速同質化的世界音樂潮流中,這一點已經彌足珍貴。
瑪塔與音樂家合奏團
3月1日台北國父紀念館
3月2日高雄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
由於和匈牙利樂手合作了幾張錄音,有兩年的時間成為布達佩斯的常客。匈牙利最讓我懷念的不是它的風景,食物,而是它的音樂。
匈牙利的民樂扎根很深;它餵養所有在此發聲的古典樂、現代樂、爵士樂、流行樂與搖滾樂,它也哺育劇場、繪畫、文學、電影。更令人驚奇的是,它至今仍在大街小巷穿梭,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出沒,婚喪喜慶都少不了它。這裡彷彿是個巨大的民歌蓄電廠,它兼容並蓄了馬札爾(Magyar)、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川士凡尼亞、巴爾幹半島 的民謠傳統,它也由於地緣關係──與奧地利仳鄰而居,成為東西歐政經文化的渠道。境內佔最多數的「少數民族」吉普賽人,其音樂自然成為匈牙利音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小提琴、洋琴(cimbalom)等等吉普賽音樂中熟見的樂器也經常是匈牙利民謠裡不可或缺的要角。
除此之外,二次大戰間,以及一九五六年的政治暴動都分別造成大量的匈牙利移民潮,根據統計,有半數的匈牙利人從此散居在匈牙利國界之外。就這樣,遷徙他鄉的匈牙利移民,一面咀嚼鄉愁,唱著家鄉的歌,一面卻也在返鄉時,把僑居地的音樂帶回家鄉。有時候,我不免想,匈牙利民謠傳統會如此根深柢固,實在是因為在戰亂流離的時代,無所依傍,只剩音樂可以凝聚記憶,可以稍解鄉愁。
無力招架的全球化
許多地域性文化或傳統民樂在面對現代化或全球化(globalization) 趨勢時,幾乎是無力招架,它們多半的命運不是被快速遺忘,供奉在音樂博物館裡,就是被強制包裝成流行舞曲,再花枝招展出來迎客。但是,你來到布達佩斯,走進城中僻巷的小食堂兼跳舞場 (Táncház),點一份鬆餅和一品脫啤酒 ,坐下來,台上往往就是四或五個樂手以傳統樂器演奏著民歌,運氣好的話,你可能還會撞見幾個頂尖的爵士樂手如Miháy Dresch來此小酌,順便提著樂器上台jam。這時候,你一定要留再晚一些,因為幾杯啤酒下肚後,匈牙利人肯定會站起來跳舞,每一頓足,木頭地板就一陣騷動,像在擊大鼓。
慢板的歌,大家雙雙對對跳抒情舞。好像回到悠遠的中世紀,調情還在一種靦腆的優雅中進行,男人女人背著手,以眼神勾引,輕觸肩膀,慢條斯理來回繞著對方,偶而伸手交握一下,慎重又溫柔,那種纏綿引人遐思無限。快板的歌,則是男子們賣弄英姿的時刻,踢踏拍腿,舞步帥氣彷如騎馬馳騁,讓我想起愛爾蘭舞蹈。怪不得有人說,匈牙利人是東歐的愛爾蘭人。仔細觀察,其飲酒音樂舞蹈文化,的確有那麼幾分神似的性情。兩個民族都是長年受強國欺凌,異族統治,造成無數離鄉背井的遊子,許多音樂史上最豐富動人的民歌於焉而生。
「跳舞場運動」的頂尖樂手
即將來台的匈牙利女歌手瑪塔(Márta Sebestyén) 以及與她合作長達二十多年的音樂家合奏團( 音樂家合奏團) 便是這個民歌傳統的頂尖詮釋者。不論是Marta 或是音樂家合奏團,早年都是在跳舞場中表演的藝人,也同是經過七○年代「跳舞場運動」(Dance House Movement)洗禮的一批重要樂手。為了反抗共產黨教條式的「樣板舞碼」,這一批樂手和舞者連同許多學者同時展開新的文化尋根活動,他們延續巴爾托克和高大宜的精神,行入僻遠的山區和被遺忘的村落,去蒐集舞蹈和音樂。這是知識分子身體力行的一場不流血革命,而它的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到共產極權早已瓦解多年之後。瑪塔在當時即是這個運動的核心人物之一。
多年來瑪塔一本初衷,把她自山村老嫗那裡學來的歌謠,帶上國際舞台。她的唱腔至今維持「直嗓」式(open throat) 的傳統民歌唱法,點綴著匈牙利民謠特有的裝飾音,幾乎可以說是刻意迴避任何西方美聲唱法的技巧,這一點在她清唱時更為明顯。也因此,她的歌聲原始清澈,毫不矯情,也沒有戲劇性地誇張手法。就算是最深刻哀傷的生離或死別,她都能以一種平順柔婉的質地娓娓道來,彷彿是個冷眼旁觀的說書人。她的歌唱最耐人尋味之處也在於此。
因《英倫情人》而家喻戶曉
一九九六 年,舉世矚目的電影《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使用瑪塔的清唱 ‘Szerelen, Szerelen’為片頭插曲,使瑪塔驟然間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 ,音樂合作的邀約不斷,同年,瑪塔出版了個人認為是她最好的一張專輯Kismet (土耳其文,意為「命運」)。瑪塔先前和Muzsikas合作的幾張唱片都集中於表現匈牙利為主的地域音樂,可是,Kismet卻以更寬廣的視野來編選音樂,她不再從地理上來看待「地域」,反之,她唱了經年累月感到最貼心的各地民謠。
專輯的成功,製作人Nikola Parov功不可沒, 在每一首曲子裡巧妙編織兩三個不同地域的音樂,配器也靈活使用民俗樂器以及西洋樂器,帶給聆聽者許多驚喜。讓人發現,原來從愛爾蘭到匈牙利,從保加利亞到希臘真的並不遠,地圖上的疆界是虛幻的,語言的隔閡微不足道,樂器的限制其實僅存在於編曲者的想像中。這些簡單而美麗的民謠所述說的憂傷愁苦如此相似;時移境遷,不過是改變了我們等待,相思的媒介,但情感的痛楚,歡悅,悵惘依然。這張唱片可以說是世界音樂裡少見的傑作。
甜美氛圍的危機
雖然,早在《英倫情人》發掘瑪塔之前,Deep Forest 早已搶先一步,在一九九五年發行的Boheme 專輯裡大量採用了瑪塔的歌聲。 可是,這個擅長取樣「原住民音樂」來做電子混音的流行樂團仍是把她的歌聲放在一個富有異國情調的文本裡,和其他取樣(sample)自蘇俄、蒙古、台灣的歌不分軒輊,擺在一起。加入節奏和合成樂器、效果器,成為甜美的氛圍音樂(ambient music)或流行舞曲。我個人對於以電子合成樂器來處理原住民音樂並無成見,但其編曲手法多半如出一轍,乏味至極,讓人很難從中得到持久的聆聽的快感。
Deep Forest 所提供的異國情調來自於把取樣來的民謠演唱的稜角磨平,性格削弱,以符合歐美市場口味的編曲角度,來換取更舒適的聆聽位置。全球各地取樣來的少數民族歌聲在這種前提之下,像是經過格式化處理的食物,不酸不辣,再也吃不出原味。Deep Forest 的做法,其實正是這幾年來,我所觀察到的,「世界音樂」操作上的普遍現象,諸如此類概念的製作被一再複製。怎麼,大家還聞嗅不到危機嗎?
瑪塔的尋根之旅
這幾年,瑪塔開放自己去和不同的音樂(爵士樂、電子樂、古典樂)合作,可是音樂家合奏團 卻繼續他們的尋根之旅。雖然,出版的密度不高,然而,Máramaros:The Lost Jewish music (1993) 以及 The Bartók Album (1999) 卻是兩張極有分量的作品。前者採集了所有川士凡尼亞的猶太音樂 ,因為這地區的猶太樂手,在二次大戰期間悉數被屠殺,無一倖免。 後者則是一張對巴爾托克致敬的之作。
所有的匈牙利樂團,幾乎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張獻給巴爾托克的作品。可是,這張作品的特殊在於,音樂家合奏團 排比了巴爾托克二十世紀初的原始採集樂音(珍貴原音),然後演奏巴爾托克根據這些音樂而創作的作品,最後,是音樂家合奏團本身對這民謠的現代詮釋。穿梭於這三種素材之間,使我們對於原始民謠、再生、復興、創作的循環關係有了新的玩味。即便,從錄音的角度來看,這張Bartók Album 的錄音混音品質都有諸多缺點,但是,瑕不掩瑜。
除去上述的幾張專輯,瑪塔與音樂家合奏團 早年錄製的 〈囚徒之歌〉、 〈川士凡尼亞藍調〉等等也都是值得一聽的作品。
幾年前,曾在英國的世界音樂節目睹瑪塔和音樂家合奏團 的現場演出。瑪塔身著傳統服飾,是個瘦小秀氣的匈牙利女子,可她一張口唱,銀亮的歌聲立刻穿透燥烈的七月,凍結數千鼎沸的人聲,所有的人轉頭望向她,而音樂家合奏團就像是從匈牙利跳舞場中走出來的樂團,把快板慢板的歌都表現得恰如其分。我幾乎是鬆了一口氣,畢竟,瑪塔還是我所知道的瑪塔,音樂家合奏團還是我所認識的音樂家合奏團。在快速同質化的世界音樂潮流中,這一點已經彌足珍貴。
文字|王曙芳 世界音樂製作人
註:匈牙利人自稱為馬札爾人(Magyar)。關於馬札爾人的起源,傳說紛云,一說是和芬蘭人同種,源起於烏拉山-高加索山區(從匈牙利語言和芬蘭語的雷同而來的說法);另一說是來自西亞,靠近新疆或蒙古地區,和Turkestan 族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