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比認為一件作品,或更確切地說一部劇作,如果一味地「善待」它的觀衆,它達成的溝通是有限的。觀衆有時需要的是震撼教育,因此劇作不能過於溫吞吞、軟綿綿,它要做出某種「態勢」,那個態勢表面上看來有敵對之意──不友善的狗──但背地裡隱藏著悲天憫人的仁慈。
《動物園的故事》裡,Jerry講的有關他與一隻惡犬的故事其實就是在講人與人之間的故事。故事中的那隻黑狗每次見到就一副要撲上前去的模樣。爲了與牠建立友善的關係,Jerry買了一堆漢堡餵牠,可是那隻狗食物一吃完就故態復萌。仁慈不行,Jerry索性試試殘酷,在漢堡裡下藥,其結果是:狗生了一場大病後,從此看到Jerry不再趨前,只是冷漠以對。自此Jerry得出兩個結論,其一是:說不定那隻狗打一開始就心存善意;其二是:光是仁慈或光是殘酷都無法達成感化的作用,唯有兩者並用才能發揮功效。
人與人之間亦是如此。但是艾爾比要談的不只是人際關係,他將此道理引申至藝術文學與閱聽者之間的關係。他認爲一件作品,或更確切地說一部劇作,如果一味地「善待」它的觀衆,它達成的溝通是有限的。觀衆有時需要的是震撼教育,因此劇作不能過於溫呑呑、軟綿綿,它要做出某種「態勢」,那個態勢表面上看來頗有敵對之意──不友善的狗──但背地裡隱藏著悲天憫人的仁慈。從殘酷來看,艾爾比多少受到亞陶及其後之前衛藝術的影響;從仁慈來看,艾爾比仍舊擺脫不掉文以載道、人文主義藝術家的影子。
一些怪異的段落
不只艾爾比的語言策略經過後設處理,整齣戲也是個後設示範。《動物園的故事》即是殘酷與仁慈的結合。它的殘酷來自大部分的時間觀衆搞不清這是什麼的劇本,與他們熟悉的劇本大異其趣:怎麼只有兩個人?他們到底在講什麼?劇情是什麼?到底有沒有劇情?但是,一旦觀衆聽到「Jerry和狗」那個故事後,觀衆應會釋懷,感念到作者的用心良苦。
以最通俗的觀點看,整齣戲只有一個外在的戲劇動作:接近劇中時兩人搶椅坐到最後Jerry衝向Peter被自己的匕首刺死。除此之外,前面的戲盡是說話、說話、不斷地說話。只要意識到這樣的結構,我們就可以回頭重新閱讀一些怪異的段落,並進而洞悉其中的奧妙。
劇本前段,Jerry告訴Peter:他從住的地方走到動物園並不是抄最近的路線、走最短的距離。他採取的是迂迴的路線。但是,從動物園回來時,他改採最直接的路途。Peter不懂,Jerry告訴他:有時人生就是如此,我們必須先迂迴,避免直接了當。一開始Jerry對待Peter的方式就是迂迴,只是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因此他拿Peter的家開玩笑、談天氣,他爲他講了一些故事,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有關那隻惡犬的故事。故事講完後,經過了一段迂迴的洗禮之後,Peter若有所感卻仍有阻力。這時,Jerry只好採取直接的手段,用行動來點醒他有意教化的人:他坐下來,搔Peter的癢、和Peter搶位子、最後甚至不惜犠牲自己的性命。
色情卡片的作用
劇本中段,Jerry爲Peter細數家當。在他擁有的有限的財物裡,有一些色情卡片。對於這些卡片,Jerry有個有趣的觀察。Jerry認爲色情卡片(就像《花花公子》的圖片)對青年人的作用是以假換眞、以虛構代替眞實,但對成年人而言,它們的吸引力是有限的,成年人已懂得以眞實取代虛構、以眞換假。卡片是抽象的,眞正的性愛是具象的。全劇的結構也是類似的安排。在Jerry坐下公園長椅之前,戲劇動作處在一種抽象的狀態;意即Jerry針對Peter的「言說」是抽象的策略。等到Jerry坐下之後,劇本與Jerry同時進入具象的層次;亦即眞正的人身攻擊。
也就是說,動物園來回的路線和Jerry收藏的色情卡片其實是指同一件事,是劇本的結構也是Jerry的做法。當然這也可以歸因到艾爾比的整體設計。Jerry對待Peter的方式是把自己當成那隻其實是極爲友善的惡犬。我們還可繼續推演下去,艾爾比對觀衆時,何嘗不是把自己當作那隻狗?
保守的語言觀念
雖然艾爾比一輩子在觀察語言,一輩子用劇本談語言,他對語言的認知始終不出「語言之爲溝通工具」的傳統論調。曾經於訪談裡,艾爾比說道他從來不屑看晚近語言學家的著作。這是他的損失。他也曾說過: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的語言是純潔不受污染的,一種是小孩,另一種是老人。可是,這世界沒有純潔的語言。而且一旦小孩開始學習語言,社會化的過程(即污染)已經上路。老人的語言就更不用說了。
於《誰怕吳爾芙》一劇裡,艾爾比重複他在此劇的手法與語言策略,不同的是他觸及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議題。那就是語言的建構功能。但是,那是另外一個話題。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