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在歌裡念念不忘「世界」。從《流浪者之歌》到《亡兒之歌》,他總質疑世界的無情,無視於渺小個人的悲歡離合,照常運行。而一個人也可以向世界說不,追尋自己内心的和平美麗。在「自己的天空,在愛裡,在歌裡」。而這樣的孤絶純粹,竟也是分享。因為愛,因為藝術。
人道主義者
〈世間生活〉“Das irdischeLeben”可能是馬勒的歌裡最有名的一首。孩子一次次哭喊「母親,母親,我餓,给我麵包,要不然我要死了」,而母親一次次安慰:「等著,等著,乖孩子,明天要收割了」,「明天要打榖了」「明天要烤麵包了」。而最後「麵包烤好的時候,孩子死了。」
這首歌讓人想起舒伯特的天才之作《魔王》。《魔王》裡急促的馬蹄聲,這裡面也有,從頭到尾鋼琴上的十六分音。馬勒的指示是「激動得不得了」,四分音每分鐘104拍。好像被死神追趕著。孩子的地方用「恐懼的表情」。《魔王》的旋律流暢,而〈世間生活〉是扭曲古怪的。孩子的旋律一路半音下降,在「我要死了」的地方簡直就是叫喊的高音。好像一個溺水的人不斷下沉,胡亂拍打著衝出水面喊一聲救命。伴奏部分劇烈的升降,這升降在最後一次哭喊時在一個小節裡面衝到超過三個八度。而母親的力度是p,接連下降的音線好像是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孩子的呼叫一次高於一次,母親的口吻卻始終不變,是無能爲力,或是麻木,或是強作鎭定。
這裡面沒有魔王,但也有一個旁敘者,負責每一段之間的連接。但最後,這旁敘者接替了孩子的高音,喊叫著宣告孩子的死亡。(在《魔王》裡,「死了」這個字很安靜、低沉地唱出,作爲結束。)
在《魔王》裡,父親是有威儀的騎士,是個上等人。魔王優雅神秘迷人。寫這首歌的舒伯特十八歲,對死亡充滿了畏懼好奇,甚至浪漫的嚮往。但在〈世間生活〉中,在生命底層的人們,要求的只是麵包麵包麵包,得到的回答只是等待等待等待。沒有浪漫,沒有幻想,沒有優美,只有直接的哭喊。
寫出這首歌的馬勒,不再只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而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用的是表現主義般強烈的手段。馬勒的妻子阿爾瑪(Alma)在他死後十三年說:「他用音樂寫出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想法:『我怎麼能夠幸福,如果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生命在受苦。』」
愛與死/魂兮歸來
飢饉與戰爭與死亡相連。「如夢寐,輕聲」,〈美麗號角吹響的地方〉“Wodie schönen Trompeten blasen”,彷彿在另一個世界裡發生。女聲開始:「誰在那裡敲門、把我輕輕叫醒?」男聲唱道「爲什麼讓我久等」接著旁敘姑娘讓他進來:「她向他伸出雪白的手,夜鶯在遠方歌唱,姑娘開始哭泣。」這裡是模糊的。爲什麼她要哭呢?第五段男聲安慰:「不要哭,明年你就是我的人了。啊,綠色大地上的愛情」最後一段才說出:「我因爲戰爭流離到綠色的荒野/無邊的綠野/那美麗喇叭吹響的地方/那是我的家,我綠色的草地」。
綠色的草地是葬身之所。這一切對話都如夢寐幻影。敲門聲或許只是錯覺。夜鶯啼叫是驚醒夢中人,或是提醒鬼魂必須離去。「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中國的簫聲,在這首歌裡是軍號。壓抑的,遙遠的號角聲,從一開始就在背景中,斷斷續續,召喚著兵士,那是他們無法逃離的命運。還有那沉重的進行曲節奏,淒涼神秘。這一次他好像是成功地回家了,其實回來的只是他的鬼魂。整首歌都在竊竊私語的pianissimo中。士兵敘述的部分甚至是大調,有一種過度美化的、誘騙的感覺。但他欺騙的是他自己,他不知道,不願意,不甘心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女孩子哭泣。他要帶她去的地方是死亡之域啊!他的聲音那麼溫柔,那不是誘騙。他的愛是眞的,溫柔也是眞的。是戰爭與死亡讓愛與溫柔成爲一場騙局,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但還是愛情使這個故事這麼美麗,雖然悲哀。
《少年魔號》最後的兩首〈起床號〉“Revelge”和〈小鼓手〉“Der Tamboursg'sell”跟《呂克特詩》的五首歌一起發表。寫作在一八九九、一九〇一年。馬勒已經完成第四,開始第五交響樂時。《呂克特詩》和《亡兒之歌》都已經寫了一半。這是士兵之歌的極致,最震撼、最慘烈的人間悲劇,也是馬勒管弦樂歌曲的極致。
呂克特的詩歌
馬勒用過十首呂克特(Friedrich Rückert, 1788-1866)的詩。這位詩人對馬勒不僅重要,簡直唯一──如果不計《大地之歌》的中國詩改寫者Hans Bethge。馬勒曾經說過,「我現在只能譜呂克特,這些詩才是第一手的,其他的都是第二手。」
這十首歌,五首是《亡兒之歌》歌集。其中三首寫於一九〇—年夏,兩首於一九〇四年夏天。如今被視為《呂克特歌集》的五首中,四首寫於一九〇一年夏天,第五首〈如果你愛的是美〉寫於一九〇二年夏,是送給新婚妻子阿爾瑪的禮物。這是他寫第五交響曲到第六交響曲前兩樂章的時候。
呂克特是一個奇人,東方語言學者。他的波斯詩歌翻譯,影響深遠。在自己的德文詩中,他也引進了其他語言的特點。在馬勒之前,呂克特的一些詩已經被寫成了著名的藝術歌。舒伯特寫過四首,例如〈你是安寧〉“Du bist die Ruh”,〈笑與淚〉“Lachen und weinen”;舒曼寫過二十一首,包括〈奉獻〉“Widmung”;布拉姆斯有〈年過四十〉“Mit vierzig Jahren”。但還是馬勒讓他在歌中不朽。不只是歌,從第五到第九交響樂,每一部都引用了呂克特歌的音樂,越來越明顯,尤其是第九交響曲。Monika Tibbe 說「最後一樂章引用《亡兒之歌》的地方簡直就是把沒有說出來的歌詞都譜進音樂裡去了。不只是空泛的情調,而是歌唱的內涵。」馬勒自己都震驚,「音樂的走向是如何被預先決定了」。
呂克特的詩極有特色。以語言學家對音韻的格外敏感,他的詩也特別富有音樂性。形式精妙,擅用重複與替換,有時幾近於文字遊戲。別的作曲家或許被他的形式吸引,而馬勒發掘了他深刻的內容。
《呂克特詩歌五首》與《少年魔號》的最後兩首一起發表於一九〇五年。嚴格說來不能算是一個歌集,形式上差異很大。〈別偷看我的歌〉內容像一首民謠風的小歌。旋律的起伏特異而有張力。〈我聞到溫柔的香氣〉歌詞可以代表呂克特的文字把戲:同一字以不同的意義和詞性反覆出現(Linden:溫和的,菩提樹)馬勒則在精巧的形式掌握之外,一意捕捉飄渺的香氣、蘊介的情意。「菩提樹」讓人想起舒伯特,想起馬勒自己的《流浪者之歌》。而Sehr zart und innig(非常溫柔內省)的指示,又幾乎是舒曼。整首歌都是pp。第一句的旋律用了五聲音階,聽來特別親切。平穩的八分音節奏,圓滑的線條,眞是一首美麗的歌。
馬勒對阿爾瑪說,〈如果你愛的是美〉是他的第一首情歌,是「最私密的獻禮」。可能因此,一九〇七年在柏林馬勒唯一一次親自鋼琴伴奏的這個歌集首演中,這首並不在內。歌詞似乎特別觸動了馬勒的疑慮不安。例如在〈如果你愛的是青春〉,突然轉爲小調。透露出面對一個比他年輕一半的妻子時心理的壓力。
夜半時分,思索無常生命
一九〇一年初,馬勒因爲痔瘡大出血幾乎致死。那時他正當盛年,這面對死亡的經歷,是一個當頭棒喝。這種對生命無常的感悟,反映在〈夜半時分〉裡。這是馬勒最宗教性的一首歌。充滿了不安、猶疑。最後的勝利近於悲壯。從開始時的安靜裡很難想像最後發展的強烈。
在安靜的夜裡,在生與死、人與鬼、天堂與地獄的分界點上,靈魂與生命經歷了一場冒險,陷入孤獨無助的情況,面對懷疑絕望,經過掙扎抗爭,獲得啓示頓悟。一場生命的危機:肉體上與精神上的。認識到自己的渺小,世界的廣大,生命的脆弱,理性的不可恃,而終於寄託於宗教。
五段的歌詞,從安靜裡開始。逐漸步入神秘的、懷疑的、動搖的情境。管弦樂配器非常特殊。強大的木管、銅管樂器、大鼓以外,只有幾支豎琴和一架鋼琴。竟然完全沒有弦樂部,只是「暮鼓晨鐘」。人聲是一場獨白。單薄的木管是詢問探索,低沉的銅管是潛在的威脅、黑暗的誘惑。
調性是小調—大調—小調—小調—大調。第二段比較強而豐滿。那是一個自我突破的嘗試。而在第一、三四段中,前奏裡就預示過的三個動機不斷地對位出現,在向上提升,或向下沉淪之間擺蕩。而到了第四段,那一路下行的第三動機以似乎經盤據了大部分。似乎已經沒有出路。然而不可思議的第五段出現了。萎靡的第三動機在這裡被掃蕩一空。彷彿天國的號角全部吹響,天國的光芒穿透黑暗。堅定的鼓聲,鋼琴與豎琴的上行琶音。信仰是得到救贖唯一的路。一個輝煌的莊嚴結尾。
〈我與世界失去了聯繫〉是對外在世界的告別、退隱,潛入一個自己的精神小世界。沒有悲傷怨嘆,而是完滿自足。割斷了與外在的牽連,放棄名利的追逐。對世界而言,可能算是死了。他只要爲自己活著。這是馬勒嚮往的境界,是他在歌劇院忙碌生活中,每年暑假孜孜創作的心情寫照。非常接近中國文人的隱逸思想。的確,這首歌是通往《大地之歌》的橋樑。通過呂克特,後來馬勒進一步在中國詩裡找到他精神的歸宿。這首歌到第四小節才脫離五聲音階,和《大地之歌》相近。
馬勒,在歌裡念念不忘「世界」。從《流浪者之歌》到《亡兒之歌》,他總質疑世界的無情,無視於渺小個人的悲歡離合,照常運行。而一個人也可以向世界說不,追尋自己內心的和平美麗。在「自己的天空,在愛裡,在歌裡」。而這樣的孤絕純粹,竟也是分享。因爲愛,因爲藝術。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