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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入曲,生命入詩﹔天涯遊子,情歸陽明

追憶張昊師

甫在去年年底「啟動台灣的聲音」音樂會中,再一次聽到國寶作曲家張昊先生的新作,張昊先生哲學家與藝術家集於一身的丰采,鮮明重現在音樂中,令人動容。然而農曆新年的節慶氣氛尚濃,即驚聞張昊先生已然仙逝。本刊特請到張昊先生生前的愛徒蕭雅玲女士,為我們細述這位一生傳奇卻極為韜光養晦的大師。

甫在去年年底「啟動台灣的聲音」音樂會中,再一次聽到國寶作曲家張昊先生的新作,張昊先生哲學家與藝術家集於一身的丰采,鮮明重現在音樂中,令人動容。然而農曆新年的節慶氣氛尚濃,即驚聞張昊先生已然仙逝。本刊特請到張昊先生生前的愛徒蕭雅玲女士,為我們細述這位一生傳奇卻極為韜光養晦的大師。

三月三日張昊師的追思音樂會,在鮮黃色的空間裡,冷冷飄盪著交響詩《大理石花》,那種「銀瓶乍破水漿迸」的境界,恰如張昊師的一生,美麗又靜寂;交響曲二章《東海漁帆》的響起,卻讓我潸然淚下,思鄉情懷,情何以堪。

西樂教育的啟蒙-上海音樂專科學校

身分證登錄民國元年生的張昊,長沙人,二十歲考進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當時的「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堪稱為亞洲最棒的音樂學校,網羅國內外一流師資。張昊跟從蕭友梅、黃自與福蘭克爾(Wolfgang Fraenkel)(註1)學習和聲與賦格,從呂維亭(Levitin)、阿薩可夫(S. Aksakoff)學習鋼琴,從梅百器(Maestro Mario Paci)(註2)學指揮與義大利文,從蘇石林(Vladimir Shushlin)(註3)學習聲樂。

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培育了許多音樂人才,與張昊同期或前後期的同學,包括:劉雪庵、賀綠汀、呂驥、陳田鶴、江定仙、林聲翕、丁善德等人,皆是中國新生代的西樂棟樑。其中以賀綠汀與張昊最熟識,交情也最深,不論張昊在海外或是台灣,與賀綠汀一直保持書信往來。

年輕時的張昊十分崇拜羅曼‧羅蘭(Rolland Romain),他是法國大文豪及音樂學者,一九一六年以《聖哲.約翰克里斯朵夫》一書,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張昊忐忑冒昧地寫信給他,羅曼‧羅蘭竟然親筆回信,信中鼓勵張昊進修學習理論作曲,並希望他以恢復中國固有資產為職責。張昊視這封回函為無上珍寶,小心翼翼地保存,並且振奮地依照大師的教誨,立志成為一位作曲家。

一九三七年張昊從上海音樂專科學校畢業,適逢蘆溝橋事變,全國戒備全面抗戰,張昊躲在上海法租界,在戰火連天砲聲隆隆中,一方面繼續與福蘭克爾學習作曲理論,一方面嘗試音樂創作。他於一九三八年完成了一齣四幕歌唱劇《上海之歌》,在上海法租界內的辣斐花園劇場上演了九天十八場,造成轟動,奠定了文藝青年作曲家的地位。

抗戰勝利後,張昊參加了戰後第一次教育部公費留學考,以榜首之榮,成為中法兩國政府的公費交換學生。三十四歲的張昊坐了一個月的船,邁向遙遠未知的法國,當時只想早早完成學業返鄉,他從沒料想到,這是海外漂泊三十年的開始。

充實音樂的眼界-法國巴黎音樂院

張昊入法國巴黎音樂院,跟從許多位當代大師學習,包括從米洛(Darius Milhaud)、布朗惹(Nadia Boulanger)(註4)與賈隆兄弟(註5)(Jean & Noel Gallon)學和聲、對位、賦格,從畢果大師(Eugene Bigot)學樂團指揮,從奧班(Tony Aubin)學作曲,從梅湘(Olivier Messiaen)(註6)學樂曲分析與音樂美學。張昊是當時梅湘班上唯一的中國學生,梅湘在他的訪談錄《時間與色彩》裡便提到張昊是他第一個中國學生,並且是一個「非常有文化教養」的中國學生。一九五四年張昊在梅湘班上的「音樂美學」科目,以第一名滿分結業,於巴黎音樂院七年的學程也在此告一段落。

漢學桂冠博士文憑-居住於德、義

由於張昊的儒學世家淵源,自幼便受著中國文化的薰陶,其漢學底子相當好,他嘗試將音樂與漢學結合,依楊蔭瀏與邱瓊蓀所著,及英國劍橋大學教授皮肯(Laurence Picken)所譯的譜,加以節奏的釐訂,再以對位手法加長笛伴奏,於巴黎吉美東方博物館(Musee Guimet)演講「姜夔詩詞」,並邀請程抱一先生(註7)歌唱姜詞,巴黎音樂院一位女同學伴奏,因為聽講的人太多,演講廳容納不下,只好將窗戶與大門打開。此次演講的成功,為張昊在海外的生活,找到一條可行之路。

他進一步到義大利拿坡里大學東方學院東亞研究所就讀博士班,以義大利文寫作漢學論文,修得桂冠博士文憑。張昊曾於義大利拿波里大學、德國自由大學與科隆大學擔任漢學教授,並於許多國家舉辦的國際漢學會議中,大量發表論文共十八篇,其中大部分是與中國音樂相關的論述,這是張昊結合音樂與漢學兩項專長的成果。

一九六三年在義大利都靈大學舉辦的國際漢學會議中,張昊認識了來自德國海德堡大學的博士班學生吉賽拉.鮑瑟(Gisela Pause)女士,「漢學」為他們搭起鵲橋,讓張昊漂泊的心安定下來,讓張昊重拾十六年來從沒享受過的家庭溫暖。張昊最愛的花是「報歲蘭」,又稱「茞」花,所以張昊為這位德國女士取的中文名字是「茞」,他們於德國科隆結婚定居。在鮑瑟女士的父母與妹妹、妹婿這個大家庭的圈顧,再加上小生命的誕生—張友鷦,張昊的生命總算完整,不再有缺憾!

音樂創作的高峰-華岡春曉、歸隱陽明

一九七九年,在中國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昀博士的聘請下,張昊攜家帶眷返台定居於陽明山,終於回到中國人居住的地方,張昊視台灣為第二故鄉,他曾說:「我走過許多國家,但台灣最美。」也因為在文化大學、國立藝術學院(現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前身)、與華岡藝校擔任音樂教授,所以,張昊能專注於他最愛的領域—音樂。在國外總要研究漢學與寫論文,沒有時間作曲,但在臺灣卻如魚得水般,音樂創作綿綿不絕。

交響詩《大理石花》可謂為張昊的代表作品,他並以此曲獲得中山文藝創作獎的殊榮。樂曲欲表現出白居易《琵琶行》中「銀瓶乍破水漿迸」的境界,冰涼、冷酷、美麗又無悔,張昊為此曲做了一篇故事,將知音引入冥想的美靈世界。內容節錄如下:「於一荒遠國度之天涯海角,窵絕人煙,乃有一永恆漫遊之詩客,披黑風斗氅,傲岸睥睨於夕照巉巖之上,穿行踽步於壟墓行列之間。忽見一完美之白大理石女像,巍然獨立於丘壟間,面含微笑,而神態泠然森然,喚之『大理石花』;因憶幼時曾從異人學咒術,能令鮮花解語,頑石點頭,何不試之?乃凝神默禱,口念占詞。咒語既畢,『大理石花』低頭舉步,緩下雕壇,動作凝遲,一若久睡初醒,至於林間草地,而大理石花之舞步入拍矣,其始作也。撫膺垂視,如怯如羞,繼則含睇迴眸,如瞋如怨;舒腰舉臂,似仰問天命兮『何辜』,蹙額捧心,似俯訴此身兮『誰誤』;秋林楓葉,難以狀其哀愁,春水藻絲,亦莫方其嫩弱也。客不自持,趨前擁抱,覺其星眸若醉,氣馥猶蘭,體軟如酥,情融似火,女則含笑推拒,意態迷惘。卻步回身,歸登原座,客追隨跪懇,誓願永偕,女既就位,容顏漸白,笑覷客面,輕噓長氣以吹之;客頓覺冷穿頸脊,冰徹踵趾,立即凍固,長跪於其所呼大理石花座前,伴之以終古矣。」

交響曲二章《華岡春曉》與《東海漁帆》,為張昊再次獲得中山文藝創作獎,這兩樂章的描述,是張昊個人眼中的台灣,與一般人所習慣詮釋的台灣不同,它有著對遙遠長沙故鄉的渴望,與將台灣視為故鄉的擬化,是中國情懷的抒發,更是一種重生與喜樂。

張昊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返回台灣後,加入「中華詩學研究所」詩社,前前後後寫了十六首詩作,中國的詩詞文化早已深植於生命,說其為業餘詩人並不為過。他在音樂作品的取材上,有許多屬於詩人詠物抒懷的感受,如:《梅山舞》、《茶山舞》、《深山古廟》與《太湖遊》,也有對古典詩詞的詮釋譜曲,如:宋詞四闕的《西湖好》、《水調歌頭》、《雨霖鈴》、《千秋歲》與詩經中的《關雎頌》,從這些樂曲可聽出張昊中國雅緻的詩人風格。雖然張昊曾三十年長居海外,但他的外貌、穿著、生活習慣等,卻是傳統道地的中國人;甚至在西方接受長年的文化教育薰陶後,還更加深對中華文化的廣博信念。

張昊視作曲為終身職志,縱然以逾八十歲高齡,仍然孜孜不倦從事音樂創作,在他最後十年的歲月,是他音樂創作的另一春天,陸續有獨唱曲、合唱曲、室內樂曲、交響曲、協奏曲的完成,共有十五首,這是他用最後的心血,一梗一梗的在五線譜上,劃記創作出來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每次上山拜訪張昊師,總是看著他坐在專屬的位置,看報、喝普洱茶,仔仔細細、溫溫慢慢地做每件事情。同我談談許多瑣事,憶上海、聊海外,也彈琴說說自己的作品或巴赫或德布西,並縱容貓咪於鬍扎邊撒嬌,更將羅曼.羅蘭的親筆回信、與梅湘的合影照片等等,珍貴地捧出,細數年少輕狂之時。作為後輩學生,只能努力將這位一生精采、卻漂泊如浮雲的作曲家記錄一些行跡,而這一切已成回憶!

我曾問他,音樂創作既費心又費力,是否休息不再作曲呢?他回答:「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有很多的愛,也有很多悲哀…….

 

1.福蘭克爾(Wolfgang Fraenkel)是被希特勒趕走的猶太籍德國人,是十二音列作曲家荀白克的弟子。

2.梅百器(Maestro Mario Paci)為義大利人,一九二一年他擔任指揮,從歐洲與上海聘請樂師,成立「上海工部局管弦樂隊」。

3.蘇石林(Vladimir Shushlin)是俄國人,離俄前在聖彼得堡的皇家劇院擔任男低音主角。

4.布朗惹(Nadia Boulanger)門下學生,曾有著名鋼琴家李帕替(Dinu Lipatti)、英國作曲家巴克萊(Lennox Berkley)、美國作曲家柯普蘭(Aaron Copland)及皮斯頓(Walter Piston)、卡特(Elliot Carter)等人之師。

5.諾耶爾‧賈隆(Noel Gallon)是當時巴黎音樂院的和聲學教師,張昊稱之為「和聲王」,他同時也是梅湘(Olivier Messiaen)和許多當時代法國作曲家的和聲老師。

6.梅湘(Olivier Messiaen)為作曲家、風琴師、鳥類學家,被喻為法國「現代音樂之父」。

7.程抱一,本名程紀賢,一九九九年獲法國政府頒贈榮譽騎士勳章,二ΟΟ一年法國最高學術機構「法蘭西學院」頒贈予「法語系文學大獎」最高榮譽。

 

文字|蕭雅玲 長庚技術學院專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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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千山萬水,只為伴隨藝術家的靈魂

探訪鮑瑟女士

林芳宜(本刊編輯)

陽明山上飄著冷冽細雨,時逢春假,不見平時熙熙攘攘的學生與擁擠的機車。在張昊先生過世一個月之後,筆者來到中國文化大學的教職員宿舍,拜訪張昊先生的遺孀,吉賽拉‧鮑瑟博士(Dr. Gisela Pause—Chang)。

一進門,濃郁的咖啡香與環繞的小貓們,擋住門外的寒意。張昊先生與鮑瑟女士的獨生女巧巧小姐也陪伴在側,環繞著鮑瑟女士親手烘烤的德國傳統蛋糕與巧巧的陶藝作品,鮑瑟女士娓娓道來與張昊先生的相知相愛與相伴相隨。

自一九六三年在義大利與張昊先生相遇,至今已然整整四十個年頭。最開始的十二年,鮑瑟女士與張昊先生分隔義大利與德國兩地,其中當然有戀人之間的爭吵、焦慮、甜蜜、兩地相思的折磨等等,直到一九七五年,兩人終於認定對方是自己想要相守偕老的人,進而在科隆結婚。自此一直到張昊先生過世之前,兩人天涯海角,總是如影隨形。

伴隨藝術家的智慧

世人無法單單以「作曲家」來為張昊先生定位,對於一輩子身為一個藝術家與哲學家的生活伴侶,筆者問及鮑瑟女士,這樣的角色需要什麼樣的性格特質?鮑瑟女士不加思索的說:「彈性與韌性。」音樂家們天真爛漫的性格使他們像小孩子一般,喜歡熱鬧,害怕寂寞,然而基於長久嚴格的專業訓練與競爭,他們又害怕太被貼近,而如何在這之間取得平衡,身為伴侶的人需要很大的智慧拿捏。

除了以寬大的胸懷接待來來往往的藝文界朋友以外,鮑瑟女士對張昊先生的作品不但非常熟悉,也在相關事務上將「賢內助」的助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張昊先生生前最後發表的《陽明》交響曲,主辦單位提供的新聞稿裡提到,張昊先生寫完總譜之後,交由鮑瑟女士謄寫分譜。然而實際狀況卻是,完成總譜之後已然精疲力盡的張昊,卻仍堅持獨立完成分譜的工作,鮑瑟女士心裡雖急,但是自忖無法抄寫分譜,於是擅自作主想了個好法子:將每頁總譜影印足夠份數,再將總譜上每個不同樂器的部分分別剪下,貼在另一張紙上,一份分譜就已經完成。正當鮑瑟女士沾沾自喜,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時,被張昊先生發現了她所黏貼的分譜,張昊先生大為光火,認為那些黏貼的分譜音符太小,演奏者無法閱讀,禁止鮑瑟女士繼續剪貼,鮑瑟女士只好一邊答應張昊先生由他自己抄寫分譜,另一邊卻將所有的總譜與工具搬到自己的書房,從走廊上可以透過窗戶看到書房裡的景象,為了怕張昊先生再度發現,鮑瑟女士將窗戶完全遮蔽,鎮日關上書房的門,每天只在張昊先生熟睡之後,開著小桌燈進行剪貼。剪貼完成之後放大再影印,才如期送到國家交響樂團,交由演奏者練習。看著手舞足蹈回憶此事的鮑瑟女士,臉上散發出德國女性豁達與堅毅的光采、中國女性溫厚與強韌的氣質,筆者不禁為之動容。

休止符比任何音符重要!

一旁的巧巧小姐,本名友鷦,因為農曆生日剛好是七夕,所以張昊先生愛喚她巧巧,目前在倫敦研讀陶藝創作。她從隨身的素描冊裡拿出一張關於張昊先生噩耗的新聞剪報,是她在回台灣奔喪的飛機上撕下來的,她說,看著鄰座的乘客也在讀那篇新聞,很想告訴他:那是我爸爸!然而那份驕傲卻難以壓抑喪父的傷痛…

張昊先生常常跟鮑瑟女士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再彈鋼琴了,那麼我也離生命的盡頭不遠了。」這次健康告急,張昊先生再度提及這句話,雖然鮑瑟女士全程緊握他的手為他打氣,但是一代大師仍然離我們而去。

大師生前有一句名言:休止符比任何音符重要,也許對於大師而言,身邊這位「休止符」小姐(註)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聽著鮑瑟女士敘述大師在生命結束前數小時間兩人的相依不捨,令人不禁潸然淚下,在短促的人生中,這數個小時即為永恆。

註:鮑瑟女士的本姓為Pause,即德文休止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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