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坤仔確有其人,他是目前外台戲不可或缺的電子琴樂師,就像他在演出中安於幕後一樣,在本文中姑隱其真實名姓。但從他戲台一日的步調與其未來的生涯規畫看來,阿坤仔是外台後場演變的縮影,也是數以千計的外台樂師的取樣。
歌仔戲發展成形之來,便陸續吸收其他戲曲劇種如京戲、北管亂彈、梨園高甲、客家採茶、車鼓小戲等的音樂成分,流行於台灣的唱片曲調、台語歌謠、黃梅調電影曲調,也常被直接套用到適合的演劇情節中,以應付幕表演出形式的隨意性。「幕表戲」又稱為作「活戲」,是由講戲先生在演出前向演員說明劇情梗概,台詞與唱詞則憑演員自身的應變能力以及「腹內」來發揮。雖說演員臨場應變的能力很重要,其實,包括口白、身段做表,乃至唱腔曲調,演員都有一些戲曲表演的程式供靈活運用。
外台歌仔戲的演員就是在這些規範中,自由組合運用,愈是能隨心所欲、適當正確的活化這些演出程式,揮灑出個人特長,就愈能得到觀眾的讚賞青睞。
另類的音樂設計者
歌仔戲曲調的風格類型繁複而紛雜,可說是在光復後內台鼎盛時期積累下來的傳統。歌仔戲在當時內台的商業劇場中一枝獨秀,因此有許多出身於不同劇種的藝員紛紛投靠,也將不同劇種的諸多曲調帶入歌仔戲中。這些來源不同的曲調在時間的試煉之後,逐漸由習慣規範成功能程式。由於歌仔戲的唱腔音樂組成,是由可自由獨立的短曲調聯結而成的「曲牌聯綴體」,相沿成習,什麼情節、什麼場景該運用什麼曲調,都有約定俗成的用法;例如,採取自流行歌謠的曲調,便是依原唱詞的意思,在相近的劇情中固定被套用。像小生和小旦對唱,會演唱〈戲鳳〉;男女送別用〈送君情淚〉;情侶出遊唱〈「滿山春色」;小旦受到欺凌後常用〈雨夜花〉;情侶未表明兩者身分關係前,可以先唱〈心心相愛〉;武生出場可唱〈青春鼓王〉……,由此可見曲調被賦予既定功能性之一般。
眼下廟會的外台上,一下子是「七字仔」、「都馬調」,一下子又是〈浪子的心情〉、〈酒後的心聲〉、〈神鵰俠侶〉、〈雪中紅〉,如此古今薈萃、新舊並呈,在這個舞台上順理成章,一點也不足為奇。演唱曲調的選擇固然和演員的個人能力、喜好有關,為演員擔任伴奏的後場演奏者,也有一定的自由創發空間,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也是搞自由創作的音樂設計者。
像四十出頭的阿坤仔,為外台戲班演奏電子琴已有十多年的經驗,目前在「新春和歌劇團」待班。他總是習慣在開戲前半個小時抵達戲台,先慢條斯理地架設他的電子琴,調整好屬於他自己的擴音喇叭音量,剩下約莫十分鐘,加滿了腳邊電熱水壺的水;當武場鑼鼓響起,扮仙戲即將上場之際,阿坤仔一大杯熱騰騰的烏龍茶剛好備便。扮仙戲是例行公事,讓他感到有些無聊,所以每次頭手弦老師傅遲到了,他就會自動操起嗩吶抵擋一番。趁著每一段「仙白」(註)的空檔,他喝口熱茶,燃起一管煙,用眼神和笑容向台上呆立著的演員打第一次招呼。有一次,飾演麻姑的是臨時被從別班調來「打破鑼」的秀鳳,她是阿坤仔的小表妹,幾天前才剛和這個班的三花訂婚,阿坤仔見她上場,臨機一動,奏了一首「待嫁女兒心」,讓搓著蓮步的秀鳳笑得花枝亂顫。扮仙已畢,距下午的正戲還有十五分鐘的準備時間,阿坤仔這才向旁邊的頭手弦詢問:「等一下要做哪一齣戲文(劇目)?」
時勢造就電子琴
大部分外台歌仔戲的後場音樂組成,都是從內台時期延續下來的西樂、漢樂同時並用的模式,以因應這些風格差異頗大,且系統龐雜的歌仔戲曲調。早期西樂多使用銅管樂器,如小喇叭、薩克斯風,在後場編制中稱為「樂師」,專職城市流行曲調的伴奏;漢樂即是指以中國傳統樂器演奏的部分,包括了「頭手弦吹」、「頭手鼓」和下手樂器等。擔任頭手弦吹者,需能演奏殼子弦、鐵弦、二胡、嗩吶、京胡等主奏樂器,文場下手則可以是笛、簫、大廣弦或倒線(指彈撥樂器,如三弦、月琴、洋琴)。
外台演出受限於場地與戲金,後場伴奏本來就不如內台的規模,早期大多是文場二至三人,武場二人。約在民國六十年代前後,外台戲班引進電吉他作為伴奏,一般多由演奏倒線者兼任。此時,後場人員編制隨著景氣而縮減,文場變成由一位樂師和一位頭手弦吹擔負所有曲調伴奏的任務,頭手弦吹須兼奏銅管樂器;武場則仍維持兩人,頭手鼓演奏單皮鼓及爵士鼓等,下手職司大鑼、小鑼、鐃鈸(習稱「打總工」)。除非因戲金特別不一般而臨時增減人員調配,或一些「錄音班」之外,四人一組的後場編制,是目前外台戲班的標準配備。
愈來愈簡單的伴奏編制,卻要在越來越多元化的廟會祭典中與康樂隊分庭抗禮,符合不斷變化的觀眾口味,樂器所要發揮的功能,便益形重要了。電子琴的引進,成了外台戲班呼應時代潮流不得不採的措施。阿坤仔的父親早期也是戲班主,民國七十年代中期,電子琴開始在外台發揮影響力,阿坤仔就是在父親的「遠見」之下,被由餐廳「那卡西」召回戲班幫忙,初期他仍在夜戲結束後兼跑餐廳,後來「那卡西」逐漸沒落,阿坤仔倒也慶幸自己十多年前能提早轉型。站在戲班的立場,擁有一位電子琴樂師,演出時可同時演奏出不同樂器的效果,既可節撙經費,又能一新觀眾耳目,一舉兩得。尤其是南部的戲班,特重熱鬧氣氛,電子琴愈是個不可或缺的伴奏樂器,樂師的地位也自然愈高了。
目前外台戲班一日的戲金酬勞,平均約在兩萬八至三萬二。後場的薪資,北中南各劇團出價不一,基本上,頭手弦日薪約為兩千到兩千三,演奏電子琴或吉他的樂師日薪約為兩千一到兩千五,頭手鼓約為一千八到兩千,武場下手則約為一千六到一千八。六年前,阿坤仔由父親的戲班轉入新春和劇團,照戲班慣例向班主「借班底」三十萬,他在戲班的日薪為兩千兩百元,若被借調外班演出,則會有多一百至兩百不等的行情。一個戲班的前場演員約十至十二人,另需支出走台人員(檢場)和管事、戲箱道具佈景運輸等費用。由工資分配上來看,後場四個人的日薪便佔了約近三成的戲金,其中,又以電子琴樂師普遍領最高薪。
南部熱場,北部相對傳統
電子琴實用性高,發揮空間大,功能遠勝其他只能演奏單一旋律或音色的傳統漢樂和西樂器。模擬音色可變幻成不同的樂器,也可以是樂器組的合成,甚至連中國打擊樂器的聲音都可以呈現;特殊音效如風聲、雨聲、雪聲、雷聲等等,皆是電子琴樂師可以靈活運用的聲音效果,既承擔了戲班傳統上演唱歌仔、流行歌、變調仔主要的西樂伴奏位置,也是背景音樂的最佳製造者。早在電視的綜藝節目流行用一台電子琴為演員對白搭配音效之前,阿坤仔不知已經用這種戲劇陪襯手法,為他的戲班製造出多少即興的效果了。
抒情的對白情節,阿坤仔喜歡用小提琴《梁祝》的主題音樂陪襯;激烈的武打就演奏〈男兒當自強〉、〈虎膽妙算〉或〈檀島警騎〉;為了表現晴天霹靂的感覺,竟也奏起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演出當中,他常翻動著厚厚的兩本國台語歌簿,挑選出自己覺得好聽的曲子,在適合的情節中玩一玩。某些情況下,戲班必須與康樂隊在廟埕前對壘拼台,少了電子琴的戲班,就等於少了一個應對招數,只能憑藉傳統手法和對台廝殺,除非真是演技唱工絕佳,否則很難不面對觀眾被清涼美女秀吞噬掉的現實。南部的戲班經常要應付這重陣仗,加上觀眾的口味偏好,所以演出時最注重熱場,樂師能否隨機應變,攸關戲班戰力;而在北部,相對較重視樂師的演奏技能,整台戲的演出風格也是相對地傳統保守。
電子琴樂師慢慢地登上外台戲音樂的主導地位。傳統樂器在下午場還有其一定的重要性,到了晚場以「胡撇仔戲」為主的變體戲,幾乎可說是聊備一格了。目前演奏電子琴的樂師多半在四十五歲以下,擔任頭手弦者卻多在五十歲以上,頭手鼓的年齡層則分布較廣,武場下手較常看見年輕面孔,而且前三者幾乎清一色由男性擔任。過去的戲班最少都需要兩名男演員,在戲中飾演花臉、老生、丑角,或擔任武行翻打,可是,目前估計約十分之三的劇團才有一名男演員。因此長久以來,在轉入樂師一途的演員當中,以男性居多。像阿坤仔的父親,在自己的戲班解散後,也到親戚的戲班擔任較為輕鬆的武場下手活。
外台戲音樂風格轉變的另一因素是演員。如同傳統樂師,演員也長期呈現青黃不接的現象。由各劇種轉進歌仔戲的演員,目前最年輕者,至少皆在四十歲以上,他們是各外台戲班的主力,但其餘搭配的大多數演員,表演技藝與之有很大的落差,大多只能以年輕取勝。二十三歲的秀鳳,高中畢業兩年就進入外台戲班,未曾受過傳統曲調訓練的她,每場演出只要唱二至三首「電視調」或流行歌就可應付過去,雖然也曾有資深演員和老樂師在私下教她唱幾首「七字仔」,礙於行腔轉韻不易掌握,臨場又須即興編詞,至今她也只在演出中唱過兩次。和秀鳳情況背景相同的年輕演員非常多,這樣的演出者,導致曲調音樂漸趨簡化,偏重在年輕演員可以表現的曲調範圍裡。外台的伴奏樂隊主要是為演員唱腔服務而存在,在前場主導下,後場音樂也不可避免地要產生質變了。
進劇場,後場位置重排
這些年來,由於外台景氣持續低迷,部分外台劇團也開始學習「精緻歌仔戲」的模式操作,試圖在政府補助機制中拓展生機。由傳統「民戲」的環境走入劇場的過程中,首受衝擊的便是演員與樂師。因為外台演員習慣於自由揮灑,為了進劇場,必須耗費功夫時日來死背定本戲和排練,但是,酬勞所得並沒有相對地提升,更可能因為排戲而犧牲了原本該有的外台場子。初進內台劇場的團隊鬥志和個人新鮮感,在一、兩次演出後,自然慢慢減弱。
外台樂師在劇場演出中,更沒獲得好處,甚至於是直接受到排擠的弱勢。劇場演出在近十年裡,定腔定譜的音樂設計已是各團遵循的模式。外台戲班為了符合劇場的音樂審美規格,在演奏人員的考量上,常常用置換本班樂師,改以熟悉劇場操作模式的內台樂師群來解決。不可諱言,兩種不同背景環境出身的樂師,演奏風格及技巧上會有明顯的差異,觀眾的視聽要求也不同——那是兩種不同需求之下的質量區別。在當前的劇場演出模式下,身為演員的秀鳳的演出機會,肯定比阿坤仔的演出機會高出許多,因為電子琴的存在和另外一套表演觀念下的「傳統」定義,還沒有充分的對話空間。
一如往昔,阿坤仔還是背著他的電子琴,在演出前的三十分鐘準時抵達戲台,在戲台左前方窄小的文場隔屏空間裡,慢條斯理、自由自在地泡著茶,抽著煙,享受屬於他自己的音樂戲弄。這兩年,他也有所學習,殼子弦、二胡已經到了可以上手的程度,因為他知道,他左手邊的頭手弦位置隨時可能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撤座。
戲散了,背起了電子琴,阿坤仔鑽進了另一個漸漸開始熟悉的私我空間——那輛上個月才新購的黃色計程車裡。
註:
指所扮之神仙(如壽仙、福仙)以所謂「官話」唸的口白。
文字|柯銘峰 台灣戲曲專科學校專任講師
姊姊妹妹站起來,「粉絲」總動員
外台的死忠戲迷有穿著講究的歐巴桑,也有活潑的女學生與年輕的上班族。前者提供經濟贊助,後者則懷抱期許,用心用力支持偶像更上層樓。
謝筱玫(台大戲劇研究所碩士)
「她本人在台下看起來其實不怎麼樣,但是在台上做戲足—迷人的,演『胡劍能』流氓流氓,打劍術很有氣魄……,而且很奇怪,都是迷我們這種歐巴桑。」一位太太用她獨特的語彙敘述著她的偶像。
或許對很多現代人而言,外台戲頂多就剩下酬神的儀式功能而已。但事實是,外台劇場仍有一定的觀戲族群,而當紅的小生小旦,則各有一票死忠的Fans簇擁著,且又以女性居多。其中除了有穿著講究的歐巴桑,也有活潑的女學生與年輕的上班族。
能捧小生小旦的歐巴桑,通常手頭都頗為闊綽,這從她們仔細上了妝的臉龐、身上雍容華貴的套裝,以及搭配的帽子絹扇提袋之間可以窺見。她們為了要跟心儀的藝人「做朋友」,也常常會帶藝人去做戲服,一套上萬元的戲服,付起錢來可是面不改色的。因此我們若看到小生小旦在一個晚上三小時的戲裡,變換了十幾套戲服也就不用太大驚小怪了。服裝在這個綜藝的舞台上,儼然成了演員的人氣指標。當然,這些太太們之間,不免也會上演著爭風吃醋的情節,尤其是小生下了戲,幾個戲迷約好要一起去吃宵夜或去小生家玩,誰要跟小生坐同一台計程車,這可大大地考驗著演員處世的智慧呢。
儘管私底下暗潮洶湧,但是這些歐巴桑太太們也有團結的時候,特別是在「有場面」的時刻,例如在地方戲劇比賽,或是在台北保安宮、昔日江山樓(今歸綏街)的演出等,觀眾雲集,廟方也一連請了好幾天不同團的戲,這些太太們為了不讓「朋友」漏氣,在這種場合一定會集資、合力貼出一個體面的賞金。一個當紅的外台明星,在景氣好的這類時候,一天靠「紅紙」可以收入幾十萬元!「若無才調,就麥想欲和人捧小生!」一位六十幾歲的歐巴桑豪情萬丈地表示,貼賞金,是一種基本的「禮貌」。
相較於歐巴桑太太們的經濟贊助,年輕小姐們提供給「偶像」的,則多為心力上的付出。替演員拍照,是個很討喜的方式。隨著全球e化的風潮,也有年輕的戲迷替心目中的偶像製作個人網頁,隨時更新戲路情報、順便將其所屬劇團的演出成果公諸於世。無形中,這個較為傳統的產業,就因為戲迷對偶像的迷戀,而與世界銜接了起來,也是美事一樁。另外,像台大歌仔戲社的學生們,本來是台北民權歌劇團的戲迷,後來,每逢戲班公演,這些社員們總會義不容辭地去跑龍套、甚至幫忙整理劇本、製作文宣等。另一方面,遇到社團有公演等大型活動時,民權也會派人來幫忙化妝或出借劇團的戲服等,彼此間互動良好。
年輕戲迷間也有類似「歌友會」般的後援組織,並且定期舉辦聯誼活動,例如春美寶貝家族、小飛霞小瓏女聯誼會、秀琴歌仔戲團聯誼會等。以秀琴歌仔戲團聯誼會為例,這個組織下面還細分為義工組、總務組、公關活動組、文宣組等,每次劇團有大型公演時,就各自按照所屬的職務動員起來。從分組到運作,都是年輕的戲迷們自發地討論統籌,相當有紀律。這些行為已超出了單純的偶像崇拜,更多的是對偶像的期許與企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