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外台戲因為具宗教儀式的功能而存在,這塊「酬神」的餅難以做大,
某一團戲路版圖的擴張,往往就代表其他劇團戲路的縮減;在這樣的廝殺拉扯當中,戲路「搶」得漂不漂亮,便兀憑個人良心去認知了。
時空倒流推移到一百年前的台灣,嘉義東石的陳桑因為偷折人家田裡的甘蔗,被罰在媽祖廟埕請一台戲謝罪。這件事立刻傳遍了小小的村鎮。平日按照四時節氣種作的村民們,工作與休閒的時間就像日出日落一樣的規律,通常要等到特殊的祭祀場合,例如媽祖生(日)、土地公生(日),才有戲可看。所以這幾天,村民嘴上的重要話題就是陳桑從鄰村請來的戲班。人們相約著要一起去看戲,談論著大概會演出什麼戲齣,幹活的時候似乎也都起勁了些,大家都想趕快把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好早點過去佔一個靠近戲台的好位子。
這就是傳統戲曲存在民間的背景。一台戲,代表人們對天神的感念,更重要的,它是農業時代人們規律生活的主要消遣。
歌仔戲曾是台灣上一個世紀最受歡迎的娛樂之一,她也曾在二次大戰前後,挾著超人氣的魅力,前進內台商業劇場,縱橫全台數十載。時移事往,當現代人的娛樂生活逐漸被網路、電視、電影所填滿,戲曲在現代社會究竟還怎麼活?
廟方看扮仙,觀眾重看戲
我們今天還能看到外台戲,絕大部分是因為它具有宗教酬神的功能。台灣大小廟宇林立,宗教活動昌盛,每逢廟宇的主神聖誕或重要祭祀之時,廟方總會請一台布袋戲或歌仔戲以示祝賀,其中又以真人演出的「大戲」(現多指歌仔戲)最能代表隆重之意。
「對於出錢的廟方來說,我們表演了一整天,真正的重頭戲是在那最前面三、四十分鐘的扮仙。」一位歌仔戲業者這麼說著,而這一點其實也是所有外台歌仔戲從業人員都心知肚明的。所以不管接下來的正戲人手怎麼調度,一開始的扮仙戲一定得湊齊人數、擺出理想的陣容才行。廟方出錢請戲的場合,十有八九是在他們的主神聖誕的時候,而扮仙戲所上演的內容,正是群仙雲集、前來賀壽,這好比廟方精心為神明安排的「生日派對」,通常以「三仙」祝壽(福祿壽三仙,另有麻姑、猴子、喜神等)居多,排場更講究的就是「水仙」(即醉八仙,另有王母娘娘與金童玉女)。扮仙戲代表著廟方的心意,所以千萬馬虎不得。
對於廟方而言,扮仙是重頭戲,但在台下觀眾的眼中看來,扮仙之後,好戲才正要開鑼。台灣南北各大劇團,由於表演理念以及地域審美趣味不同,在表演風格上自然也有所差異。但是整體來說,下午演出四平八穩的「古路戲」、晚上演乒乒乓乓的「胡撇仔」,則是大部分劇團的共通之處。「古路戲」多敷演歷史故事或民間傳說,例如《三國志》、《薛平貴征東》、《七俠五義》等系列故事,內行觀眾在這時候看的是戲曲表演所講究的唱唸做打功夫。
到了晚上,這些十八般武藝都得精通的外台藝人,就好像規矩的上班職員躲進電話亭搖身變為肌肉超人一樣,完全判若兩人:嗩吶放下來改吹薩克斯風,弦仔月琴暫擱著、拿出一把電吉他,鑼鈔放兩旁、爵士鼓擺中間。當然,劇團此時所呈上的菜色,在口味上是完全跳脫傳統規範的,就像吃海鮮要配白酒、吃牛排要搭紅酒一樣,這時候可不能要強把習慣性的消化方式套上來咀嚼囉。「愈夜愈華麗」的「胡撇仔」,多演《生死戀》、《仇血染情花》、《五鳳山大決鬥》、《手足情淚》等這類近代新編的武俠倫理悲喜劇,觀眾看的是寫實的演技、強強滾的視聽排場、扣人心弦的通俗劇情、華美的服裝造型。許多演員不惜砸下重金做戲服,為的就是在晚上的這個時候能閃亮登台、魅惑台下觀眾。
好舞台正是熱滾滾的市場
外台戲如此熱鬧繽紛,但很多時候她就像山谷中的花朵般自開自落,對於不曾真正認識她的美麗的多數現代人而言,外台戲的演出通常就只是「怎一個吵字了得」。外台戲在現代社會營運的最大困境,其實是來自於場地的因素。都市地區的住屋密度高,再怎麼動聽的弦歌絲竹,透過簡陋的擴音設備放送,都成了不受歡迎的高分貝噪音污染源。
據某位蔡姓業者表示,民國六、七十年左右,三重「竹頭公」由於十分靈驗信徒者眾,加上附近一帶都是稻田,地點空曠、不用擔心吵到住家。種種地利與人和的因素,使得光是「竹頭公」這個地方,一年到頭請戲謝神的日子,就有將近一百天之譜!這個演出場域,也因此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在那個通訊不方便的年代,許多有錢、想要請好劇團但苦無相關資訊門路的「爐主」,就會來到這個演劇活絡的地方進行「收視率調查」,觀察演出品質與戲棚下觀眾的反應,記錄下「賣相」不錯的劇團、抄下戲台口木板上油漆鮮豔顯目的劇團電話,然後進行聯絡。因此,凡有機會來到此地演出的劇團,無不卯足全勁,因為只要獲得台下某個觀眾的青睞,或許就是與另一個廟宇長期合作關係的開始。
經過了二十幾年,竹頭公附近已經蓋起了游泳池,原本是稻田的地方,也慢慢被一棟棟的高樓所取代。隨著台北地區空地的日益難求,百日弦歌的黃金戰略地點,也在不知不覺間,轉移到有室內戲台或是廟埕腹地廣大的廟宇。例如,三重三陽路的護山宮,建築結構封閉完整,戲台就建置在廟裡面,大部分的鑼鼓弦管聲響就這樣被包覆起來,每個農曆年底至少都有連續十幾天的歌仔戲在其中熱鬧著。廟裡面大概可以容納兩百多個觀眾,擠一擠的話,三百甚至四百個也不成問題。精明的椅子出租業者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地方,一個位子不多不少,要價三十塊台幣,下午跟晚上的戲是分兩次收錢的。內行的觀眾,這個寒冷的時候都是到護山宮這個地方來看戲的,而且也都會記得要早一點來佔位子。除了戲精采,在室內看戲也有得擋風遮雨。
因為在護山宮看戲懂戲的人多,甚至有時其他戲班的團員也「埋伏」在台下觀察比較、探查敵情,所以到這裡演出的劇團都會使出看家本領,大有暗中較勁的意味,在小小的戲台上耍大刀、劈腿翻滾,無所不至,賣力的演出也常引來台下觀眾鼓掌喝采。而第一天貼出請戲十二天的演劇時間表,可能因為觀眾反應熱烈,又有其他善男信女跟進請戲謝神,加到後來變成十六天、十八天。有趣的是,護山宮的合作對象例如鴻明、新櫻鳳、一心、宏聲、民權等,一直都頗為固定,其他劇團為了搶攻這塊地盤,也會設法採取一些策略,像是班主自己貼錢、以自己為信眾的名義「謝」一天神,並把握這個機會自我介紹、展現最佳戰力,希望能一舉攻進這塊熱滾滾的市場。
戲路消退,戲金飆低
台大戲劇系副教授林鶴宜做過一項調查,台北縣市地區「登記有案」的職業歌仔戲團共有五十三個,再經過深入追蹤訪問的結果發現,目前仍實際運作的劇團其實僅有二十六個;至於各團每年的戲路,由十幾年前的一年動輒兩三百天,到現在一年兩百天不到,都有明顯消退的趨勢。
大台北地區苦哈哈,南部地方的業者也有滿腹心酸。高雄市劇藝協會的理事長、新春玉歌劇團的團主葉振芳便無奈地表示:「這裡實在沒辦法管制!」他指的是,除了登記有案的劇團,南部地區更多的是沒有登記證、做「錄音班」對嘴演出的團體;這些錄音班因為省下文武場伴奏的成本,在戲金方面即有大幅的議價空間。一般來說,北部地區的戲台多由廟方另行出資請人搭設,所以劇團一天拿到的戲金大約在兩萬八到三萬二之間;南部地區的戲台是由戲班自己想辦法,所以連同搭台的成本,劇團一天照理說可以拿到三萬五到四萬元不等。在戲金互相飆低的競爭中,葉理事長說,「開口班」(即非錄音班)原來可能是一天四萬元的行情,最後也只能含淚砍成兩萬五。
民國七十五年左右,台灣南北外台民戲的戲路普遍而言都還很興盛,葉振芳回想著當時,「正月初六戲籠車出去,到十月都還沒回來!」而今,南部地區錄音班昌盛,錄音班演員不需要會唱、也不需要另請文武場師傅伴奏,歌仔戲演出的「技術門檻」下降,使得劇團數量急速驟增,有牌照的加上沒有登記證的戲班,總數甚至可以高達一百團!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現在南部每團平均一年可以有一百天的戲路就算很好的了,而這些演出的日子,能拿到多少錢,也逐漸沒有一個公定的價格,也難怪南部地區的業者在談起北部劇團的經營情況,神情之間總是流露出無限的羨慕嚮往。
在南部業者欣羨的目光中,所謂北部的「公定價」、「行情」,在部分憂心的圈內人看來,其實也是搖搖欲墜、面臨考驗。
這一兩年,台灣的經濟受全球景氣影響持續低迷,加上九二一地震賑災影響廟方善款收入,連帶影響其請戲意願,多數戲班的營運因而雪上加霜。大台北地區許多條件不錯、先前經營還算不錯的劇團,紛紛表示這兩年的平均戲路無法突破一百八,那麼條件再次一等的劇團光景,也就可想而知。然而,在這個普遍低迷的情況當中,也有異軍突起的情況出現,例如翔鈴、宏聲、蘇恩嬅歌劇團,目前一年仍可維持兩百天、甚至更多的戲路。
以翔鈴歌劇團為例,除了「年輕」這一點優勢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團主小飛霞在開拓戲路上十分積極。對於這位年輕的團主而言,穩定現有的戲路其實還是最首要的,有一些新的戲路就是靠著這間廟看了覺得不錯,介紹別的廟找她們來試試看,然後觀眾的反應也不錯,就這麼樣子訂下明年度的戲約,漸漸形成固定的戲路。沒有演戲的時候,她會到沒去演過的廟宇走動走動,一方面觀摩其他團演些什麼,一方面去自我推銷、留張名片,以尋求演出的可能。
入龜會、拜碼頭,戲路嚴攻防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廟方的請戲對象通常都是沿襲前一年合作的劇團,至於演出天數則視觀眾的反應而加以增減。觀眾的支持度其實也是廟方在決定請戲的考量關鍵,很多時候因為沒什麼觀眾,使得廟方即使有錢也不見得願意掏腰包請戲。至於要請幾天的戲呢?根據某廟管理委員會高姓委員的說法,通常請戲不能請四天,因為「四」與「死」諧音,是犯忌諱的,所以要不就是請三天以下,要不就是五天以上。在民間信仰與演劇活動興盛的社區,例如台北的三重,只要廟宇附近有市場或商家等雄厚的財力在背後支撐,超過五天以上的謝戲盛況並不罕見。
看在廟方眼裡,劇團打戲路就跟做生意的道理一樣。有些廟宇本身有神明會、或是附近商家有同業聯誼會,這一類的「會」在請戲的時候,通常就會請跟他們有「交陪」的劇團,至於要如何打入這種組織,就考驗著團主與引戲先生的功力。例如在神明慶典時,廟方通常會用飲料或蛋糕等食品排成烏龜的形狀向神明祝壽,並以認養烏龜的方式籌募經費,認養參與者在慶典當天可以來吃辦桌。有些劇團為了保障戲路,會設法加入廟方的「龜會」等組織,並不時前往拜拜、與廟方人士培養感情,可以說是以小魚釣大魚的方法。更有甚者,在廟方只有請四天戲預算的時候,團主豪爽自發地貼一天戲,以湊成五天。明似吃虧,實則是佔便宜,因為台灣人最怕欠人人情,一個人情可以抵好幾年的戲約,為了不想有所虧欠,廟方最後可能還是會以貼紅紙(賞金)的方式補足應給的戲金。
外台戲的消費市場基本上是固定的,把餅做大,雖然不能說不可能,卻也是難以一蹴可幾的夢想。某一團戲路版圖的擴張,往往就代表其他劇團戲路的縮減,在這樣的廝殺拉扯當中,自然也衍發了許多問題,北部就有愈來愈多的劇團開始抱怨削價競爭的現象。在殘酷的現實環境中,有些劇團為了爭取戲路,也會針對別團的固定戲路發動「搶地盤」的爭奪攻勢,方法之一就是壓低戲金。「這些人太沒有同業道德!」不少業者如此抱怨。諸如此類的做法,自然也會引發一連串惡性競爭。戲金壓低、成本縮減的結果,立刻就反映在演出品質上。好馬是需要吃草的,南部錄音團林立的現象,也提醒著出錢請戲的單位「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
日頭赤炎炎。在不景氣當中,如何開創出新局面,憑個人的本事;至於做得漂不漂亮,也兀憑個人良心去認知了。
文字|謝筱玫 台大戲劇研究所碩士
行話╱現代語 對照表
(按在專題文章出現的順序排列)
打戲(路):開拓演出機會
錄音班:播放含口白、唱曲的錄音帶,演員不必發聲表演的戲班
落歌:插入一段曲調
抓包:挑毛病
嶄頭:約定成俗的表演橋段
腹內:泛指對戲的口白、曲調、情節等歌仔戲專業的掌握、運用能力
撿戲:沒有告知,就取用別班的拿手戲來作,一稱「偷戲」
打破鑼:臨時到別班客串演出
戲肉:演員較有所發揮的情節
大月:戲路較多的旺月
民戲:民間廟會的戲路,即外台戲、野台戲
(製表/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