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扳下門栓，推開飯店客房厚實的隔音落地窗，馬路分隔島正在施工，各種機具尖細持續的高頻立刻鑽進耳裡，和人來人往細碎的談話聲交織一片；不禁搖頭苦笑，這種生活中的噪音，似乎逃到哪個城市都甩不掉。傍晚六點半，準時到維多利亞音樂廳觀賞今年藝術節一票難求的義大利音樂實驗劇場EXPERIMENTUM MUNDI，只見舞台上所有演出者忙著鏟土、砌牆、堆泥灰、鋸木頭、磨石子，白晝所經歷的聲音，全部在節目中重新來過一遍……。

二〇〇〇年新加坡藝術節，共有超過三百個表演藝術節目，八十個以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表演藝術團體，其中亞洲地區佔了百分之五十以上。今年首度負責節目策畫的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藝術節節目統籌處處長吳青麗表示，以往藝術節在主題訂定上較爲安全保守，然而十多年的經驗下來，發現二十到四十歲主力觀衆口味趨向全新的、挑戰性十足的節目。吳青麗頗爲自豪地說，這正是新加坡藝術節力圖轉型的方向──希望能作爲新的藝術團體發現地、新節目的世界首演地。

今年在主題「全新思維」（New Inspiration）的大架構下，主辦單位從各個角度呈現與傳統截然不同的新世紀舞台風貌，結合最新多媒體高科技技術的美國舞台視覺藝術設計大師羅伯．威爾森當然少不了，他與鋼琴家巴圖合作推出以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練習曲爲基底的 HOT WATER，在觀衆席中央架構了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音樂迷幻城堡。而義大利知名作曲家巴帝斯泰利所指揮的音樂實驗劇場EXPERIMENTUM MUNDI，則把小鎭中即將消失的工匠們全請到台上，很難想像原來生活中充斥耳邊叮叮鼕鼕、吱吱嘎嘎被視爲噪音的聲音，可串成一首樂曲在正式的音樂廳發表。光環舞集的嬰兒油舞作，則被主辦單位稱許爲一種新的舞蹈語彙，在滑溜的地板上以推、拉、滑、滾、撞、彈方式分合交纏，高度發展的地板動作使得觀衆目光焦點不再集中於傳統芭蕾外放的手勢、表情，轉而從舞者身體的鏈結伸展，心情隨之收縮舒放，同時感受燈光打在油亮身體上的細膩變化。此外，現代音樂的艱澀難懂，的確讓許多觀衆視爲畏途，因此這回來自加拿大的Nouvel Ensemble Moderne 室內管弦樂團即在演出中結合流行服裝發表、雷射燈光表演以及舞蹈。値得一提的是，上伸展台走秀的可不只有亮麗的模特兒，還包括常處於「休息」狀態的管樂組團員們。

HOT WATER令威爾森王牌魅力失色

早在一九七六年和作曲家格拉斯（Philip Glass）合作推出《沙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之後，羅伯．威爾森便逐漸在台灣藝壇奠定了如神一般的地位。視覺藝術出身的他，善用充滿律動感與奇想的投影效果，結合舞台燈光、佈景，將音樂營造的氛圍、意境化爲現實，"Listen with your eyes！"正是羅伯威爾森的名言。

正因爲投影效果在威爾森的作品中地位舉足輕重，因此這回新加坡首演的HOT WATER在場地設備無法充分支援下，演出時舞台四周升起的布幕上常見朦朧一片，讓不少觀衆敗興而返。不過威爾森王牌魅力失色的致命原因，還是在於選曲的問題，加上鋼琴家巴圖的「超技」演出，使得威爾森作品反而顯得有些「畫蛇添足」。

演出被安排在有點類似室內籃球場的空間，觀衆席在四周，舞台則位於中央。一開始舞台上佈置有小小的行道樹、灌木、木馬、郵筒，隨著燈光流轉，鋼琴聲緩緩響起，猶如在回憶的家鄕巷道間散步；接著第二首練習曲開始， 鋼琴忽然轉了方向，四周的大小燈球也從高架的天棚降了下來，全場燈光一暗，只剩不同顏色的燈球如行星般圍繞著鋼琴家轉動。然而並非所有片段皆如此成功，隨著巴圖的大手在黑白鍵間激昂地起落翻動，李斯特式的激情讓全場觀衆爲之動容，此時不管威爾森再如何快速地和著音樂更換佈景、燈光，都已不是大家關心的重點，超技練習曲的難度樂界公認，全場觀衆只想看巴圖到底如何克服技巧上的困難，擋在眼前的布幕無疑成了阻礙，更遑論不少人已閉上雙眼，沈浸在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如涓流小溪的樂音中細細咀嚼品味。

當然大師畢竟有讓人拍案叫絕之處，在演奏小夜曲時，鋼琴家後方的燈球儼然變成一個月亮，不斷呈現陰晴圓缺變化，倍增浪漫。只是沒過多久，合作演出的舞者，突然從鋼琴旁緩慢地鼓動黏上羽毛的雙翼，以吊鋼絲的手法從一端「飛」到另一端，由於出現時機突兀，動作粗糙而僵硬，又把好不容易凝聚的美感破壞殆盡。整部HOT WATER中最成功的，該算是那台配合場景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鋼琴，讓觀衆欣賞到巴圖不同角度的演出。畢竟古典音樂與現代音樂不同，前者表達的情感已經滿溢，經由一位優秀鋼琴家的演出，更讓這溢滿的情緖四處流散，幾乎容納不下有形的視覺表現；不像現代音樂，有許多空間可供視覺藝術穿插滲透，形塑一完整意象。

結合時尚走秀的室内管弦樂表演

同樣情形亦發生在加拿大的Nouvel Ensemble Moderne室內管弦樂團，結合前衛流行的時尚走秀，演出地點選在五星級大飯店宴會廳，觀衆還可以一邊欣賞演出，一邊啜飮美酒。現場則有一化妝怪異的舞者，穿梭樂池與伸展台之間，引領觀賞的視線。然而有趣的是，大部分觀衆多半以來聽嚴肅音樂會的心情，而不是專程爲了看服裝發表會而來。因此不管舞台上服裝設計如何流行前衛，模特兒再怎麼搔首弄姿，觀衆依舊是正襟危坐，尤其當樂團管樂組幾個穿得一身黑的大男人也走上伸展台，這幾個走秀的團員連如何擺手都不知道時，台下的觀衆也是看得一臉尷尬；若就音樂而言，臨時架設的音響效果也相當粗糙。演畢作曲家上台，只怕觀衆連到底這首曲子從頭到尾在演什麼，有幾個樂章，都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好玩的是，連樂團女指揮Lorraine Vai1lancourt散場後也自我調侃：「伸展台上美女太多了，團員演出時大概沒空看我！」

化噪音為樂音的EXPERIMENTUM MUNDI

對義大利作曲家巴帝斯泰利而言，生活中時時刻刻隨手擷取即是美妙的樂音，一心拋棄古典曲式的他，希望能讓音樂更貼近民衆的生活。的確，欣賞EXPERIMENTUM MUNDI的音樂會很令人感動，這些來自羅馬小城Albano Laziale的十六位手工藝師傅們，在舞台上是那樣專注做他們自己：製桶匠不斷敲著超大的橡木桶，鞋匠繼續釘下高跟鞋的鞋跟，磨刀師父不斷踩著輪子，木工正在鋸木頭，水泥匠忙著拿磚頭砌牆等等，還有烤肉在煎盤上發出滋滋聲，以及蛋糕師父先打蛋，然後將蛋殼捏碎，又是一種平常不曾注意到的聲響。

負責作曲的巴帝斯泰利，一九七二年組成MUNDI，一九七九年開始巡迴各地演出，目前他們一年約巡迴全球五場，其他時間則回到家裡繼續工匠身分。巴帝斯泰利坦言，最讓他欣慰的，就是能藉由這種演出方式，讓這些在工商業社會很多失傳的手工藝，就這麼被保留下來了。眼尖的觀衆還會發現，在舞台右後方，有著五位中年歐巴桑合音天使，其中三位的先生就是團員，每年伴隨老公繞著地球跑。只是，當舞台上各種工具（樂器）齊響時，人聲根本就聽不見，巴帝斯泰利爲何多此一舉呢？他笑笑說，「其實她們的歌詞就是一個個團員的姓名，我希望這群師傅能永遠被紀念、傳頌下去。」

本著這樣的心情，雖然MUNDI有點類似打擊樂團，但這群師傅演出的節奏絕對忠於他平時做工時敲打的節奏、頻率，幫大家組織、變化的工作則落在台上唯一一位眞正的擊樂演奏家Remesh K. Panicker身上，擔負起在不同聲響間穿針引線、相互對話的責任。有趣的是，在這群非音樂家的演奏家身邊還擺放譜架，不免令人好奇；巴地斯泰利特別澄清，面對不會讀譜的師傅們，上面畫的可不是豆芽菜，而是一個個工具的圖案，當大家手上的工程都做完時，就是音樂會結束的時候。因此巴指揮笑著說：「這大概是第一首結束時大家可以開始吃東西的現代音樂吧！」

嬰兒油舞作的成熟展現：《黑潮》

藝術節結束前夕在嘉龍大劇院連演兩晚、造成轟動的光環舞集，連美聯社都特別加以報導。光環這次頭一回出征新加坡，藝術總監劉紹爐相當看重《黑潮》海外首演成敗，在去年國家劇院的首演之後，《黑潮》經過二十多場全台巡迴演出，舞者與作曲家李子聲的音樂更能密切配合，同時劉紹爐也將最後一段〈不息〉結尾，提前在經歷地震驚恐的舞者們不斷尖叫、仆倒在地、跌落哀號聲中結束，讓全舞更凝練且餘韻無窮。

嬰兒油舞作經過七年的錘煉後，《黑潮》中看到了成熟的展現，舞者在油上不管是滾、滑，即興式的碰撞彈開，比以往更能掌握，又不脫那種意料之外的巧妙，全場觀衆不時低呼、驚嘆，爲「感覺上應該會滑倒」的舞者們捏了把冷汗。強調太極訓練後的肢體，這回在《黑潮》中透過微小肌肉、骨骼牽引，使動作更爲細膩，展現一股由內而外的能量，同時劉紹爐不避諱放入更多的地板動作，呈現海洋生物在水中的悠游自在。

最後結束時，舞者痛苦地翻滾摔跌，聽到不知源於地震典故的新加坡觀衆難過地說：「這些魚兒缺水乾死了，只能在那裡拍鰭、喘息，好可憐喔！」

期待名符其實的「新思維」

今年新加坡藝術節的主打節目皆一票難求，在每個人潮聚集點如百貨公司、車站等服務台，都可看到演出團體劇照翻印的明信片供民衆索取，主辦單位同時將節目分散在大學的展演廳、市內各處的音樂廳、劇院、甚至是五星級飯店等，傍晚只見上班族搭著捷運到各演出場所欣賞節目，三五好友踩著輕鬆的步伐，討論今晚演出內容。誰說藝術節一定要在小鎭舉辦才沸騰得起來呢？只是這回雖打著「新思維」旗幟，但挑選的表演團體顯然已有相當的歷史，如光環舞集成立了十六年，嬰兒油系列至少也發展了七年，而一九七二年成立的義大利EXPERIMENTUM MUNDI，到現在更是快三十年了，儘管主辦單位強調的是「觀念」的新，而非團體的新，然而更令人期待的是，下個世紀初藝術節中，可以眞正爲大家發掘觀念新、年紀更新的新星！

文字｜王菊櫻　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