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柏林戶外音樂會,陽光底下的郎朗,讓我有種蝴蝶亂飛的荒謬喜感。沒有圍牆的柴可夫斯基,好像要打掉從前為「版本比較」疊造的美學磚瓦,不知道老柴喜不喜歡拿啤酒與香腸來配他的協奏曲。
欣賞今年夏天柏林戶外音樂會,郎朗與拉圖的演出,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與《胡桃鉗》第二幕。看過郎朗在「金曲獎」典禮,小秀李斯特的〈唐喬凡尼香檳之歌變奏曲〉,對郎朗之擅於挑眉、蹙額、揚頰、裂嘴、晃腦、提肩……,已略領教。但一首四十分鐘的協奏曲,郎朗臉部肢體表情之多,還是十分驚訝,可能導播特愛捕捉他持續的亢奮。
趣味十足的森林音樂會
這幾年柏林愛樂的夏季音樂會,觀賞樂趣遠遠超過維也納的新年音樂會,轉眼森林劇場音樂節已屆滿二十週年。森林劇場起造於一九三六年的柏林奧運會,但在二次大戰淪為廢墟,後來變成拳擊與演說的會場。滾石搖滾樂團與提娜‧透納讓這個表演場地浴火重生,柏林愛樂的夏季音樂節更讓它長青,近來每場兩萬兩千張票總是一掃而空。
印象裡最喜歡的是兩千年肯特‧中野(Kent Nagano)與二○○三年小澤征爾的兩場演出。肯特‧中野那場排了和太鼓手林英哲演出松下功的《飛天遊》,與多位中國民族樂手合作趙季平的《霸王別姬》組曲。小澤征爾則邀來爵士樂界聞名的馬可士.羅伯茲三重奏,演出全場蓋西文作品,彈鋼琴的馬可士.羅伯茲竟是五歲就失明的盲人。這兩套節目的多樣與前瞻,都比一味的維也納圓舞曲、波卡有趣。
從「聽覺系」到「視覺系」
柴可夫斯基「第一」雖然不夠新鮮,但也看出一些有意思的心得。我是從廣播與卡帶開始聽西洋古典音樂的,可以說是「聽覺系」一代。當年「老三台」罕有古典音樂節目,要看進口錄影帶只能到視聽圖書館,還有靠公共電視、台北愛樂電台、NHK溢波,有一陣子我還在中時電視版報導日本當天古典音樂節目,感覺一步步邁向「視覺系」的幸福時光。
有一陣子參加過「版本比較」欣賞會,「柴一」曾是下過苦功的曲子。「柴一」就我先前印象,是首很緊的協奏曲,阿格麗希腎上腺素盡釋的版本最為代表。霍洛維茲跟畢勤(Thomas Beecham)搭這首曲子,曾鬧得鋼琴與管弦樂不同步結束的誇張窘況。兩人排演時就劍拔弩張,正式演出誰也不屈就誰,臨上台只好各自為政,當年大概只有托斯卡尼尼老丈人可以收伏這匹野馬。波哥雷里奇加盟DG,唱片公司特地安排卡拉揚來烘托他。沒想到波哥狂妄無比,堅持自己的表情速度,落得只好讓阿巴多來收拾殘局。
這首第一樂章比例過重,看似有失平衡的協奏曲,分析起來卻有完整對稱的交響曲精神。我聽郎朗的詮釋,新意並不在樂曲內部結構,拉圖的扶襯友善而溫和,但就是少了光與熱。象由心生,郎朗的複雜表情,應該由指尖牽動。即使這些表情是刻意做工,那也是行有餘力,表示他除了背譜之外,還兼有變臉高強本事。想起前幾個月看李希特一九八四在東京蕉雨園的小型音樂會,完全是極端反差。一個入定老僧在東方禪房,枯枯淡淡彈著海頓與德布西,說的是臉部的表情,不是音樂的表情。
沒有圍牆的柴可夫斯基
啤酒、香腸、半躺擁抱的情侶、牽手依偎的銀髮夫妻、因日照改變從翠綠轉昏黃的樹葉…,大概是滿坑滿谷的「蟻點」讓郎朗忍不住人來瘋。張莎拉同樣在這場地拉苦質的〈流浪者之歌〉,好幾次忍不住對指揮多明哥綻放莫名其妙的笑容,也讓人覺得是戶外演出的解放魔力。尼葛洛‧龐帝在《數位革命》書中,為我們預告位元取代原子的時代,音樂會的實況轉播將有多驚奇。看到畫質如此清晰、音響如此靈活、鏡位如此寬廣的森林音樂會,簡直有烏托邦提早到來的快意。
以看電影為經驗,最好的欣賞方式,還是進漆黑的電影院看大銀幕,最是心無二用。正襟危坐的音樂廳,同樣有收心的好處,達到理性與感性的張力平衡。但陽光底下的郎朗,讓我有種蝴蝶亂飛的荒謬喜感。沒有圍牆的柴可夫斯基,好像要打掉從前為「版本比較」疊造的美學磚瓦,不知道老柴喜不喜歡拿啤酒與香腸來配他的協奏曲。
莊裕安
寄居在莫札特壁爐的愛樂發燒友,
靠小耳朵、強波器與解碼器維生。
此外,還是散文作家與內兒科執業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