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訓練改變了我的人生節奏,增強我的戲劇閱歷,在後來的人生中,我寫了許多東西,也導了許多戲劇作品,而學過表演這件事一直是我的風格,人生便是一場表演,生活便是看不見的劇場。
回想起來,巴黎學戲的日子對我的人生意義重大。
八○年代初的巴黎,對少不更事的我是一場嚴酷的考驗,是這個具有獨特個性的城市而不是別的城市,讓我暸解及面對個人,讓我知道人必須面對自我才可能具有自己的個性,讓我學習自處,讓我欣喜也讓我落淚,造成我與過去成長歷史的絕裂,也帶給我許多關鍵性的知性收獲,而這些考驗都是從巴黎戲劇學校開始,我後來常故意不去回憶那段孤獨的巴黎時光,即便我知道巴黎經驗對我的人生面相有極大的影響。
現在我必須回想,多少個孤單和多少個甜美的日子啊。多少個日子,我滿心是追求受業的熱情和學習決心,那麼年輕固執,還不知道世界的重量,及人生的重量。我滿懷情感,一心一意向前獨行,很快便選擇了戲劇。
只要相信,便是真實
那是因為在龐畢度文化中心廣場看到了蒼蠅鳥劇團(l'oiseux Mouche)的演出,一群蒙古症者的默劇,默劇其實從來不是我的路,但那群蒙古症者演員的表現卻打動了我,之後,我從巴黎一路跟到法國北部里耳市去拜訪劇團,並與他們同住了一段時光。我當時並不知道,召喚我的是一種信念,而表演便是從相信開始,只要你相信,那便是真實,演員從來沒有任何工具可以承載其藝術表現,除了身體,除了你自己的身體,而若非出於自信心,演員不可能傳達任何力量。
當時,剛剛從中文系畢業的我決定重起爐灶:學習戲劇,並且由表演開始。應該提的是,表演對我(這樣內向自閉的人)之挑戰簡直不可言喻,一場華麗但困難的冒險,起死而後生,一切從自我認同開始,學習表演在當時便是學習建立自信,「如果你都不相信你自己了,誰會相信你?」,我順利進入了賈克‧樂寇學院 (l'Ecole Jacque Lecoq),在那裡學到了可貴的表演知識,在多年後的今天,一些美國(如科羅拉州)大學將樂寇學院的課程列入表演碩士學位,我深信這是最明智及識貨的決定,樂寇是全世界最好的演員學校,另外一個好學校則是生活本身。
人生是一場表演,生活是看不見的劇場
有人曾經問過我在樂寇那裡學了什麼?我學會演一張被揉搓並扔掉的紙,或者在油上煎熬的荷包蛋。我學會觀察,學到模仿的重點和技巧,最重要的,我學會身體動作在舞台上展現的要領,尤其是藝術創作的聯想可能,注意到想像力的無限力量,學會戲劇的合時性,這些東西對廿歲出頭的我具有極大的擴張能量,我也在學表演的過程中學會法文。
學校費用昂貴,但我真是不後悔,白天上課晚上打工,日以繼夜,學習表演讓我知道一件徹底根本的大事:因為知道表演是怎麼回事,我確定自己的人生志業將不是當演員。演員訓練改變了我的人生節奏,增強我的戲劇閱歷,在後來的人生中,我寫了許多東西,也導了許多戲劇作品,而學過表演這件事一直是我的風格,人生便是一場表演,生活便是看不見的劇場。
精采的巴黎,精采的劇場
八○年代的巴黎是西洋戲劇文化重鎮,真是精采有之。我在街上走路遇見貝克特,在劇場化妝間看到卡謬的情婦 (廿世紀法國最重要的女演員之一)卡塞赫絲,在博物館與彼得‧布魯克交談,訪問了在巴黎演出的羅伯‧威爾森或碧娜‧鮑許甚至上台演蟲(卡夫卡《蛻變》)的波蘭斯基!我喜歡巴提斯‧謝候的作品透露顯現的文學和戲劇性,我當然對彼得‧布魯克最為佩服。好幾個法國演員如皮可利(演過高達電影mepris) 或基哈度,都有精準無誤的合時性(timing),準確地令人驚嘆。辛加諾(Zingaro)結合馬術和人性的詩意劇場也令人回味無窮。
在不同的法國和西班牙劇團實習觀摩,對戲劇表演的形式問題有更深的體會。演員真誠與表演真誠永遠是二件事,表演即是形式的選擇,也是內容的表達。而陽光劇場阿依安‧莫努虛金最與眾不同的便是她的魄力,是她個人氣質使得作品氣勢磅礡。西班牙的「喜劇演員」劇團最獲我心,我常遠途從巴黎到巴塞隆納去拜訪該劇團,經常戶外演出,劇場結合了卡達朗地區文化特色,舉凡宗教節慶嘉年華會及民俗街頭表演都一舉網羅,生動而且戲劇性十足,是我看過最能與觀眾互動的劇場。
永難忘懷的巴黎時光
而在回憶那段巴黎學習戲劇的時光中,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當時的熱情和決心全來自靈魂的饑渴,我饑餓如魂地遊走在劇場之間,是因為心靈中對真與美的渴望,而那樣的追求因而在巴黎展開。
那麼多年先在巴黎,爾後在歐洲其他城市,而巴黎的時光永難忘懷。
陳玉慧
旅德作家,現任《聯合報》駐歐特派員。
曾是劇場演員、導演。文學作品有《徵婚啟事》、《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巴伐利亞的藍光》、《海神家族》(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