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梁山好漢被逼上梁山、重義豪爽的形象固然深植人心,但細細讀來,卻讓人發現其中不但殺氣騰騰、血腥刺鼻,而且不少好漢之所以起而造反,追根結柢竟是跟身邊那個「淫婦」之死有關——俗話說:「每個偉大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偉大的女人。」萬萬沒想到,這個偉大的女人除了賢妻良母,也可以是淫蕩的婦人。
有個女性朋友說,她最不喜歡看《三國演義》,每一回都是打打殺殺,血淋淋的,怪恐怖的。我想《水滸傳》也差不多。
殺人者,打虎英雄?
不知有沒有人統計過,一部《水滸傳》總共殺了多少人,平均起來每頁又殺了多少人!以第三十回來看,武松被解送孟州的路上,因為被張團練、張都監等設計陷害,內心憤恨,於是就連殺了十四個人:蔣門神的兩個徒弟、兩個衙役、養馬的差役、廚房裡兩個丫頭、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張都監的兩個隨從,以及張都監的老婆與養娘,從入夜到四更三點,整個夜裡,武松總共殺了十四個人,要不是他累了、棒瘡發疼,我看他會殺到日正當中!
如果為了報一箭之仇,殺掉張、蔣及其隨從,勉強可以理解;按照武松自己的邏輯,也不過是:「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但是廚房裡的兩個丫頭,又與他何干?不是說「好男不與女鬥」嗎?何況她二人除了殺雞殺鴨,還有什麼本事威脅到武松?
「武松打虎」是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武松的形象一直都是很「優」的,但小女子我如今仔細一讀,才知「打虎英雄」如此殺氣凌人,殺了人,還大剌剌地題壁:「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第三十回)!也許大家欣賞的是梁山泊眾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義氣,但那血腥的氣味,我們又怎能「充鼻不聞」?
官逼民反,還是「淫婦」逼反?
再說「官逼民反」這個金字招牌。這是水滸諸英雄起義的護身符,也突破「《西廂》誨淫,《水滸》誨盜」的冬烘教訓,使得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行徑都有了正當性。不過細看幾個人物投奔梁山的原因,並不是「官逼」,反而是被「淫婦」所逼:宋江殺閻惜姣(第二十回)、武松殺潘金蓮(第二十五回)、楊雄殺潘巧雲(第四十四回)、雷橫殺白秀英(第五十回)、安道全(被張順設計栽贓)殺李巧奴(第六十四回),這五個女人都是「淫婦」,所以該殺;而殺人的「好漢」也不得不因此潛逃,最後都來到梁山聚義。
所以囉,男人想為正義打拼,但往往也有猶豫不決的時候,死了一個「淫婦」,反而促成其事。譬如宋江起先並不是那麼堅決的;武松本來也沒想到要造反;都是因為出了人命,所以不得不離開原有的生活軌道,逐漸走向同類相聚、判亂造反的路上去。又如楊雄殺了妻子潘巧雲,之前他的兄弟石秀已經先為他殺了通姦的僧人和報信的頭陀,兩人商量: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
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哪裡去安身?」
石秀道:「兄弟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
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裡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納賢士,
結識英雄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第四十四回)
這哪是「官逼民反」?實在是拜「淫婦」之賜,如果不是潘巧雲的作為惱了楊雄,楊雄大概也不會被逼上梁山。
雷橫殺白秀英,純粹是個看戲不打賞的糾紛。因為白秀英是個賣唱的女子,但在眾人眼中如同(淫賤的)妓女,她向雷橫討賞,雷橫在惱羞成怒下,一掌劈開白秀英的腦門。雷橫無意中殺了這「淫婦」,也只得逃亡去了梁山泊,投靠宋江。安道全更冤,他與娼妓李巧奴相好,他的拜把兄弟張順也覬覦其美色,卻撞破巧奴與他人姦情,於是殺了巧奴,又在壁上題「殺人者,我安道全也!」,使得安道全無所遁逃,只好與張順上梁山為宋江治背瘡,從此晉身為忠義堂的「太醫」。
男人要造反,總得找個理由,但是怎麼這巧,都和「淫婦」之死有關。這固然是小說敘述手法的重複,但背後的意識卻耐人尋味。俗話說:「每個偉大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偉大的女人。」萬萬沒想到,這個偉大的女人除了賢妻良母,也可以是淫蕩的婦人。然而賢妻良母犧牲奉獻,幫助男人的事業,博得眾人的敬佩與同情;被「淫婦」的淫行所惱,氣憤殺之,繼而不得不奔走天下,行俠聚義,這實在太「帥」了——這樣一來,男人不必背負犧牲家庭妻小之惡名,反而誅除萬惡的「淫婦」,可謂替天行道,教示了貞節之道。小女子我不禁感歎:英雄好漢拼事業,一定得要殺人,而且是,不殺「淫婦」,就找不到一個強大的理由出走。
梁山好漢為何總是遇到「淫婦」?
《水滸傳》第六十至六十二回講的是盧俊義歸服梁山泊的事,類似的,也是因為妻子賈氏與其幕僚李固有染,報官誣告盧俊義附和梁山好漢造反,使得原本代表官方去捉亂賊的盧俊義,最後也不得不屈服情勢,成了忠義堂的一員。
這,又是個因為「淫婦」而出走的男人!
不過,若不以人廢言,「淫婦」之言倒也可參考參考。當盧俊義誤信梁山軍師吳用的占卜之說,將出遠門避血光之災時,賈氏曾勸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裡。』在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下海闊一個家業,擔驚受怕,去虎穴龍潭做買賣。你且只在家裡收拾別室,清心寡慾,高居靜坐,自然無事。」盧俊義回答她:「你婦人家省得甚麼!我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第六十一回)看來賈氏還比盧俊義冷靜,盧若肯聽婦人之言,也不會中了吳用的詭計,惹禍上身,不得不倚靠梁山好漢搭救。一句「你婦人家省的什麼!」道破《水滸傳》裡男人的自以為是,卻偏偏自食惡果。
為什麼梁山好漢遇到的都是「淫婦」?盧俊義的家丁燕青說得好:「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裡?主人平昔只顧打煞力氣,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第六十一回)當眾人都說「淫婦」該殺時,請注意「平昔只顧打煞力氣,不親女色」這句話,這個被冷落的婦人難道都不值得同情?在男人的世界,「朋友如手足,妻妾如衣服」,根本不把男女之情、夫妻之愛放在第一順位,又怎能怪女人不貞?也許男人該認真問問女人要的是什麼,而不是一直告訴她你不能做什麼。
《水滸傳》中的女人
《水滸傳》中的女性角色不是很多,除了搶眼的「淫婦」,還有賣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孫二娘、武藝精湛的一丈青扈三娘與膽識高明的母大蟲顧大娘等。這些女性的共通之處是講義氣,像男人一樣,具有「為天下者不顧家」的英氣──她們之所以受到肯定,也是緣於這種不讓鬚眉的氣慨。由此也可了解《水滸傳》塑造人物的標準,無論男人女人,都必須符合「義」的原則,才可能得到正面的形像。
可是話說回頭,上面這三個女性人物,再怎麼說也不如潘金蓮名號響亮。試想在說書場上,說書人說著潘金蓮的「淫行」,少不了描摩她那煙視媚行,勾魂攝魄的模樣,在距離她被武松殺掉之前,可是有好一大段的篇幅供說書人揮灑。
大家期待的究竟是潘金蓮血濺五步,還是不知不覺跟著走進那情慾的氛圍?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男人為「正義」打拼時,內心欲望的高張,很少有人認真地刺探,但對於「淫婦」的平凡欲望,卻勾起眾人無情的撻伐與曖昧的偷窺。
重讀《水滸傳》,小女子我還是認為《水滸傳》是一本「正義」之書,只不過是男人的正義。而女人的正義呢,搜尋中。
文字|洪淑苓 臺灣大學中文系暨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