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男性角度出發使《水滸傳》成為中國(男)人的心頭好書,連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也儼然是《水滸》的再創作。我從「男性中心」的《水滸》前提抽出一條可供戲劇發展的脈絡:「男人是什麼?」,再以(中國)男人的四大慾望「酒、色、財、氣」來詮釋它們在《水滸》中如何發揮影響。
在一株樹前撞翻了的保時捷駕駛座中爬出一個男人。肇事地點是條空曠的公路。男人看來受傷不重,但是在他旁邊的女人卻陷入昏迷。他把她從車中拉出來,公路上既沒車子經過,也沒半點人跡,男人看看女人的狀況,心裡開始慌亂,他拿出手機想撥電求救,手機卻壞了;想大叫救命,然而嘴巴張開,那兩個字偏怎樣都喊不出來,「再試一遍!」他對自己說,但結果依舊。這時候,昏倒的女人再熬不住了,自己站起來大叫一聲「救命啊!」,便從容走了下場,剩下面有難色的男人走到前台,接受一把權威的聲音的質疑:「你為什麼不能叫救命?你是『男人』嗎?」
破解經典密碼,重組劇場密碼
我目前在排演的《水滸傳》便是以此開場。乍看與施耐庵原著的小說半點關係也沒有,但這也正是我給自己的挑戰——怎樣從距離原著最遠的一點開始,又怎樣找到回歸原著的不同路線。就像《包法利夫人們》的開場是一堂典型法文課,學生通過日常生活的會話練習帶出《包法利夫人》曾是禁書,而到了戲的最後一幕,場景又回到法文課,黑板上寫著法文的「都是命運的錯」,關鍵在於有人明白它的意思,有人不。
編作戲劇和看戲劇是建構符號和破解密碼的過程。取材文學作品就更要求創作人先把原著的密碼尋找出來,一一辨析,再用這些被解構了的訊息來建構有待被觀眾(也是「讀者」)破解的另一套密碼。做《包法利夫人們》時,舞台上出現的是大量媒體為現代女性提供的「生活語言」,那些「語言」雖沒有,也不可能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法國社會中出現——如「姊弟戀」、「林志玲」等等;但今日被廣泛使用的某些名詞,其實正好用來連接現實和小說的距離:時代不同了,但慾望物是一樣的。
換句話說,古典小說也好,經典名著也好,只要是被挪用到現代的背景,我認為導演的責任便是找出它的「當下性」,也就是「為什麼到今天還有閱讀這本書的意義」的各種證明。今年年初在香港藝術節演出的現代版《娜拉》於我是「語焉不明」,便是因為導演沒有使我看到易卜生的娜拉若是活在今天,仍舊會遇上一百年前的問題──特別是女人和經濟和獨立自主的三角關係上。反而,他的處理使我看見「戲劇為何會與現實脫節」──導演是側重符號堆砌而並非尋找適當的比喻。
酒色財氣 讓水滸成為「男人之書」
回頭說《水滸傳》。此書之奇,是梁山泊一○八人中只得三名女將。而其中兩名在外貌和綽號上與男性無異,唯有一丈青扈三娘的性徵是「女性」的,偏偏她又被「配給」(而不是出於愛情)矮腳虎王英。從男性角度出發使《水滸傳》成為中國(男)人的心頭好書,連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也儼然是《水滸》的再創作。我從「男性中心」的《水滸》前提抽出一條可供戲劇發展的脈絡:「男人是什麼?」,再以(中國)男人的四大慾望「酒、色、財、氣」來詮釋它們在《水滸》中如何發揮影響。
沒有「酒」,就沒有一○八條好漢的百無禁忌、豪氣干雲,更不可能有這個打虎,那個打蔣門神的具體情節;沒有「色」,就不會有不為美色所動的英雄氣慨,更有趣的,是全書既寫群雄們縱情酒肉,偏就是禁色慾,所以它的性抑壓便成了對「色」的不寫之寫;沒有「財」,就反映不出好漢們的草根性和動物性;沒有「氣」,就不會使《水滸》成為男子的情誼典範、義氣聖經。
要男人真上梁山,不如看看《水滸》
因此,我們為《水滸傳》理出現代男人的四種觀念,也是男人生存的普遍法則:(一)酒是男人最好的朋友;(二)老婆是人家的好;(三)請吃飯的才是大佬;(四)愛裡子不如愛面子。是脫胎自「酒、色、財、氣」的這四種精神讓《水滸》成為「男人之書」,但也是這 本「男人之書」令一代一代的中國男人不能徹底解除「男人之苦」:若是現實真有像梁山泊的地方,大家當然可以是爭相自認是被逼上梁山從而為所欲為,但幻想歸幻想,生活如此逼人,要一個男人憑個人力量掙脫社會期望和傳統束縛,那只是對他的精神壓力百上加斤。倒不如翻開《水滸》,或把深受其影響的英雄片多看幾遍。
男人真不能(敢)叫救命嗎?這只是劇中連串角色扮演遊戲中的一項。九個男人將因不同理由「翻車」和遇上各種「是不是英雄」的考驗。他們之中,必將有人是林沖、武松、魯智深、李逵和宋江。因為在這些「英雄」背後,不過都是些有着喜劇或悲劇性格的男人們。
文字|林奕華 《水滸傳》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