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迴各地演出的鋼琴家,有如率領十指大軍的將領,每征服一地的聽眾,就像打贏了一場勝戰……,然而,有時真正致命的,卻是一些無謂的樂評……。
學生時代,當我走進曼佐大師的大別墅時,一點也不會緊張。我曾是個懶學生,常常連一首巴赫創意曲都彈不好,可是這些都無關緊要。曼佐大師是個相當怪異的鋼琴家,他經常熱情地歡迎我,帶我走上吱吱作響的木樓梯,進到寬敞的沙龍裡去,大師從不先要我坐在他的貝希斯坦(Bechstein)鋼琴前,而總先讓我看他那張蓋住整面牆的世界大地圖,我們常在那裡冥思並談論許多事情。地理對我一直有著魔幻般的吸引力。我能辨認出看來像正在邀約西西里半島的巨大靴子——義大利,我也能認出一個正在凝視澳大利亞的面孔——非洲,還有,在最上方,看來像隻跳躍老虎的斯堪地那維亞。我想像有天我會到這些地方遇見奇特的人們,體驗奇幻的歷險記,或許我的想像力真是超越了我薄弱的音樂天分。
大師的勝利版圖
不過真正吸引我的卻是那些被大師插在地圖上的小旗子。大師在彈過鋼琴協奏曲的地方插上小小藍色旗子,在開過獨奏會的地方插上小小紅旗。它們都被一條線牽引到以大師家鄉——德國紐倫堡——為中心的據點。就像當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在德國每間教室和辦公室內掛起德軍勝利大版圖一樣的,這些都是大師以他的十隻手指攻下、連亞歷山大大帝都會忌妒的偉大地盤。
「你看,這裡是曼巴薩(Mombasa)(註1),我在那裡彈過一架老Broadwood鋼琴,可能是貝多芬彈過的那架琴,真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Mombasa去的,當我在那裡彈拉威爾的〈Scarbo〉(註2)時,全場三千位聽眾瘋狂跟我起舞,我只花了兩分鐘就把它彈完了,我連續彈了四次,總理當場決定把Scarbo變成他們國家的國歌。」
當然,那時我很年輕,我完全相信大師告訴我的所有故事,甚至更加油添醋地幻想許多事情,連在夢中,都會夢見我自己在冰島開演奏會,聽眾們都是凍僵的冰人,我面對全場的「冰棍」,當他們非常感動時,會從冰凍的臉孔上掉下一滴滴融化了的眼淚。
失蹤的紐西蘭
有次,不知是在一九……多少年的一個秋天夜晚,當我走進曼佐大師的沙龍時,大師不在,氣氛顯得有些陰鬱,如同往常,我直接走到地圖前,可是,地圖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還是張巨大的世界地圖,可是似乎縮小了一些,它的右下角被切斷了!「紐西蘭跑到哪裡去了?!」我問道,並走到貝希斯坦鋼琴前,這時曼佐夫人用她冰冷的雙手拍拍我的肩膀並輕聲說:「千萬別提紐西蘭!大師在基督城(Christchurch)開了一場演奏會。」
「啊!那兒不正是春天嗎?基督城在南半球!」
「是啊!在那兒,現在正是春天沒錯,但是,樂評卻說大師彈奏的蕭邦就像寒冬又進入了基督城!」
那時,我還是個傻男孩,認為這樣的樂評有趣極了!舒伯特不也寫過《冬之旅》?可是,從此以後,紐西蘭不再是大師家裡世界地圖的一部分了,它被撕掉了!
一個月後,我又再去曼佐大師家,而這回,加拿大不見了!我問大師夫人怎麼回事,夫人說:「噓!千萬別在大師面前提到加拿大,否則他會心臟病發作,幾天前,在多倫多的一場演奏會,當大師彈《熱情奏鳴曲》時,有人咳嗽,讓大師分心,忘譜了!」
「忘譜?!」
「這可不像平常的忘譜,大師從《熱情》跳到了《月光》奏鳴曲!」
「那,樂評怎麼說?!」
「我不曉得,我只知道標題是〈月下瘋子的熱情〉!」
那時,我這個傻小子,認為如此比喻真是有意思極了,舒曼不也瘋狂熱情地跳進了萊茵河?!
大師在哪裡呢?
三個月後,曼佐大師的版圖逐漸如拜占庭王國一樣消失了!只剩下一小片紙還黏在牆上,然而,它既非拜占庭,也非紐倫堡。
「曼佐大師在哪裡呢?」我問。
「曼…曼…」夫人邊哭邊說:「…巴薩!」
註
1. 曼巴薩(Mombasa)為肯亞一城市。
2. 〈Scarbo〉為拉威爾鋼琴曲《加斯巴之夜》中之第三首,描述夜間精靈顯現起舞之狀態,為鋼琴家公認技巧最難之曲子之一。
文字|魏樂富
翻譯|葉綠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