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當我回想那時的情景時,仍如惡夢般地難過至極,我坐在第59排,就在開始“DO”音,要回到再現部之前,愛麗絲腦海裡的旋律突然終止了,就像電影斷片似地,鋼琴家的頭腦斷電了,無法繼續彈奏。她坐在台上,凝固在鋼琴前不能動彈,如一尊石像似地寂靜。
那麼多天才兒童,結局都如何呢?
突然間他們如隔夜春筍從地上冒出,鮮嫩可口,然而在極短時間內,垂直上長,變得硬粗,不再可口,只能用來當傢俱建材。就連上世紀八○年代被《大道新聞》如世界奇蹟般歡讚、捧如國家文化指標似的掌上明珠音樂天才愛麗絲,也不知現處何處?
老張的遭遇
在我告訴您愛麗絲的故事之前——得先從老張的遭遇說起,這位必須承擔滑稽之死的悲劇人物,在撞上垃圾車之前,快活得爛醉,連殘酷的口水八卦也未曾污染他的傳奇形象。不過,我會儘量不將此事件歸類為一場「垃圾神風特攻」。
很奇特地,老張並不在意他充滿惡臭的命運;鬼魂其實並無味道,他星辰般的半透明身軀,神聖地在垃圾車上方環繞飄浮,聽著吵雜的垃圾歌。
我們得問老張為什麼在致命車禍前沒聽到吵人的垃圾歌,答案是他有聽沒有到。那時,他正心不在焉地嚼著牙籤,也有可能,他被重覆的MI-RE MI-RE MI-RE音符催眠了,就在MI-RE MI-SI RE——DO音尚未解決到“LA”音時,他的滑板車一頭栽進了垃圾車裡……。
老張的靈魂,從上方望著自己的屍體被清道夫「撿」起,丟進卡車。他體驗到一種微妙的恬淡,就如一隻被丟棄的死老鼠。他繼續無目的地飄揚,到了附近的動物園,三天後,當輪迴時辰來到時,老張心不在焉地將自己疲憊的靈魂掛在一隻叫愛麗絲的黑猩猩身上。
發現鋼琴的愛麗絲
永遠沒有任何科學觀察家會承認還有比愛麗絲更敏銳的黑猩猩,就算我們的動物園管理出奇憂黯,也無法不注意到愛麗絲毫無展現任何慾望的意願,她既不為蘋果也不為香蕉而戰,只是乖乖地靜坐在籠子裡,雙腿盤成蓮花座,頭上頂輪散發出一股奇特昇華之氣息,只有當她聽到音樂時,會很激動,而且當垃圾歌從遠處傳來時,眼淚會奇蹟似地如滴滴小珍珠從雙頰流下。
我們動物園的園長泰瑞莎.吳博士,被告知黑猩猩的天才時,這位無嗣的女士,自動地同意領養愛麗絲,並為了能為心智發展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愛麗絲被允准在吳博士優雅的日本風格別墅中自由走動,並在和式榻榻米房過夜。
基本上,愛麗絲並未能超越修辭學的藝術,她似乎懂得吳博士流利的英文,可是愛麗絲的回答總只局限於來自咽喉的咕嚕聲及肢體語言。不久,在屋頂閣樓,她驚奇地發現了一架稀有品牌的直立式鋼琴,從此流連忘返,並被音樂藝術的神秘性狂熱吸引到廢寢忘食。許多崇拜者暗中潛入一睹奇蹟,然而虛榮之鬼仍然無法引誘我們這位才華洋溢的學子,一位外國教授被進口來特別教導,可是在幾堂課後,他就認輸歸去了。愛麗絲驚人靈巧的敏捷早已超越了外國教授的能力。很快,馬上有經紀人要為她在國家音樂廳安排一場鋼琴獨奏會,數位評議委員表達了他們的疑慮。然而,除卻這些警示,愛麗絲盛大的首演音樂會,仍狂傲得被熱情號角宣告於眾人。獨奏會成功出奇,這位年輕鋼琴家以一首特技般、由大作曲家袁侯先生只為左手改編的《鐘》,讓聽眾們瘋狂喝采。
鋼琴家的頭腦斷電了!
當愛麗絲坐下來彈她的第十首安可曲時,會場如觸電似屏息等待。她沉浸在喜悅中,如魔幻似觸撫著一段熟悉至極的旋律,她的手指自動即興地彈出了貝多芬的a小調小曲《給愛麗絲》。
至今,當我回想那時的情景時,仍如惡夢般地難過至極,我坐在第59排,就在開始“DO”音,要回到再現部之前,愛麗絲腦海裡的旋律突然終止了,就像電影斷片似地,鋼琴家的頭腦斷電了,無法繼續彈奏。她坐在台上,凝固在鋼琴前不能動彈,如一尊石像似地寂靜。
一位好心的舞台助理出來把愛麗絲扶回後台。在此劇烈愴傷之後,愛麗絲不再彈琴了,她變得出奇陰鬱。而我很遺憾必須告訴您如此悲慘的結局:愛麗絲被送進了高雄壽山動物園!
文字|魏樂富
翻譯|葉綠娜
魏樂富(Rolf-Peter Wille)與葉綠娜
夫妻檔鋼琴家。一九七八年起定居於台灣,教育無數英才,並活躍國內外舞台。一九九○年雙雙獲得國家文藝獎,魏樂富為唯一獲此獎項之外籍人士。一九九四年成立「鋼琴劇場」,全面展現音樂、文學與視覺藝術的才華。兩人攜手於人生之路,不僅在黑白琴鍵上、亦在文字間共舞,除了專業論述與評論外,其雋永有趣的文化觀察與生活哲思,碰撞出《鋼琴家醒來作夢》、《怎樣暗算鋼琴家》、《冷笑的鋼琴》、《台北莎拉》等膾炙人口的文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