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攝影師拍下的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究竟是為了激起同情、良知、對和平的捍衛,還是為了滿足大眾媒體的邪淫趣味?戰地攝影記者成就的,是個人風格藝術、新聞報導獎盃,還是時代的影像見證?英國戰地攝影記者唐.麥庫林的自傳《不合理的行為》與西班牙作家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的小說《戰爭畫師》,都直接站到第一線,思索戰地攝影記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關係。
如何對著瘦如骷髏、傷口布滿蒼蠅、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死去的非洲餓童按下快門?如何從相機取景窗的框框裡,捕捉家園遭砲火夷為平地而歇斯底里不停狂嚎的黎巴嫩婦女?如何在躺滿血肉爆裂的士兵屍體的壕溝中、在槍彈煙霧瀰漫、耳邊充斥著頭顱被子彈炸碎的聲音的戰地裡,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門?
那一瞬間,拿著相機的人,在想著什麼?是專注在構圖、對焦、估算光線,還是在領受著內心無聲的鞭韃與折磨?這些慘不忍睹的照片,究竟是為了激起同情、良知、對和平的捍衛,還是為了滿足大眾媒體的邪淫趣味?戰地攝影記者成就的,是個人風格藝術、新聞報導獎盃,還是時代的影像見證?
戰地攝影師的沉痛自省
繼「美國最聰明的女人」蘇珊.桑塔格的戰爭攝影文論《旁觀他人之痛苦》之後,最近引進的兩本翻譯書,都直接站到第一線,思索戰地攝影記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關係,一是英國戰地攝影記者唐.麥庫林的自傳《不合理的行為》,一是西班牙作家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的小說《戰爭畫師》。
一九六八年,麥庫林開始了十八年戰地攝影生涯。當時他三十出頭,對這項衝鋒陷陣的差事狂熱不已,嚷著「一星期七天都想當戰地攝影師」,與士兵們戴著鋼盔,穿著從死者身上割下來的防彈夾克,睡在鐵皮工寮裡。越戰期間,麥庫林有次跟著美國大兵跳到散兵坑裡躲砲彈,驚覺腳下踩著的地有點軟,原來兩人蹲在一具北越軍的屍體上,把他的肚子壓破了。麥庫林寫著:「在這種戰爭裡,你是走在精神分裂的旅途上,……真實世界裡的判斷沒一樣派得上用場。什麼是和平,什麼是戰爭,什麼是死亡,什麼是活著,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不知道答案。你只是活著,若你可以,就活過一天,再一天。」
八○年代中期,休閒與消費新聞掛帥,大媒體集團風起雲湧,麥庫林任職的《週日泰晤士報》被媒體大亨梅鐸併購,麥庫林也遭裁員,他因此在酒精中消沉了好一陣。之後又因婚外情傷害了妻兒,他帶著新的愧疚感,往日在戰地目睹的他人苦痛,亦成為莫大心靈負擔,他開始拍風景,在大自然中尋求慰藉,並寫下這部自傳,「我檔案櫃裡的鬼魂有時似乎會跑出來嚇我……藉由這本書,他們或可獲得自由。」
被攝士兵與戰地攝影師的辯證對話
檔案櫃裡的鬼魂,是不是真的會跑出來?雷維特把這問題丟到小說裡,《戰爭畫師》故事由此開始。主角法格斯是一名獲獎無數的戰地攝影師,光榮退役後,躲在高塔裡畫壁畫,直到出現一位意外訪客。原來,法格斯曾在一次戰役中,拍下一名克羅埃西亞士兵,這張面孔成了許多雜誌的封面,無名小卒一夕成名,卻也遭來反對黨的屠殺報復,按下快門的瞬間,竟啟動了一連串不可逆轉的蝴蝶效應。倖存下來的士兵,矢志找到這位間接奪去他親人性命的攝影師,要他以死償命。
主角死了,電影不就散場了?作者沒讓法格斯這麼好死。前來復仇的士兵,開始扣問昔日的戰地攝影師,一連串關於戰爭、生命、死亡、道德、藝術的問題,拍攝者與被攝者的辯證對話,滔滔進行了三百頁,從渾沌理論、藝術史到神話學,絕無冷場。
看完一本好書,掩卷時大呼過癮,天經地義。但這次一口氣看完這兩本誠實自省至令人無言的書,讓我不禁自問,作為完全置身事外的紙頁彼端的讀者,在獲得酣暢淋漓的閱讀快感同時,是否,亦只是又進行了一次,旁觀他人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