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雞》是齣二幕六場的戲劇。研究會文友對配樂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具有台灣地方色彩」,以台灣民謠作為戲劇的配樂。就呂泉生自己而言,能為此次公演配樂,是一求之不得的機會。因為他一九四○到四二年在日本東寶聲樂隊擔任歌手期間,曾參加過多齣「國民劇」表演,對如何譜寫具有地方色彩的音樂並不陌生,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為類似的劇作譜曲,而《閹雞》的機緣來的正是時候。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呂泉生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後北上,在台北的第一個落腳處就是王井泉家裡,順理成章地成為山水亭眾文友中的一員。翌年春天,在山水亭進進出出的文友因看不慣台灣演劇協會(編按)的作風,決議要組成一研究會,自編、自導、自演能彰顯台灣人精神的戲劇。而與會眾人中,能歌能演,對寫曲、指揮都頗感興趣的呂泉生,被推舉為《閹雞》配樂的不二人選。(註1)
《閹雞》的配樂方向與使用的台灣民謠
《閹雞》是齣二幕六場的戲劇。研究會文友對配樂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具有台灣地方色彩」,以台灣民謠作為戲劇的配樂。就呂泉生自己而言,能為此次公演配樂,是一求之不得的機會。因為他一九四○到四二年在日本東寶聲樂隊擔任歌手期間,曾參加過多齣「國民劇」表演,對如何譜寫具有地方色彩的音樂並不陌生,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為類似的劇作譜曲,而《閹雞》的機緣來的正是時候。
由於眾人對《閹雞》配樂的方向均有共識,商議之後,決定了民謠採集的主題與範圍。只是當時正值「禁鼓樂」時期,街頭已不見藝人四處出沒的景象,在對台北風土極為熟悉的王井泉帶領下,王、呂二人深入大街小巷,拜訪樂師,順利採到〈弄獅〉、〈車鼓〉、〈桃花過渡〉、〈哭調仔〉、〈騎布馬〉、〈山伯英臺遊西湖〉、〈百家春〉、〈採茶歌〉等,約莫八、九首民間音樂,加上從張文環那採到的〈六月田水〉、〈一隻鳥仔哮救救〉(註2),從宋非我那聽來的〈丟丟銅仔〉,構成本次《閹雞》配樂的民謠、民樂素材。
《閹雞》的樂隊組成與編制
在《閹雞》公演海報中,呂泉生的頭銜是「作曲指揮」,意謂他必須做兩件事:一,採集民謠民樂,並編寫成戲劇配樂;二,組織並訓練樂隊,及在公演現場領導樂隊表演。但讓呂泉生躊躇的是——要用什麼形式的樂隊表現才好?在他最初的構想中,希望以其最擅長的合唱隊加鋼琴伴奏,作為配樂的陣容,但提出討論時,有人認為這樣的編制表現力不足,認為還是管絃樂團演出的效果較好。話一出口,在場者連聲附和,呂泉生也只能鼓勵自己,朝向譜寫更艱鉅的管絃樂譜方向前進。
最後樂隊的形式決定了:採合唱隊與管絃樂隊兩組隊員、分別演出的方式。亦即,合唱隊負責在舞台換幕時,以無伴奏方式(a cappella)演唱台灣民謠;管絃樂隊則擔任開幕序曲的演奏,等到戲劇正式開始後,再適時穿插旋律、襯托氣氛,擔任配樂的角色。
當時呂泉生利用暇餘領導一支業餘男聲合唱團:「厚生」,只要訓練妥當,即可上場,成為本次公演的合唱班底。但管絃樂隊沒有現成隊伍,所幸徵員消息發出後,聞風報名的民眾頗多,最後不足之數,由呂泉生向市府樂隊借來樂手,組成一支約莫二十四、五人的臨時隊伍,其規模在呂泉生記憶中,大致有:小提琴四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二把、低音大提琴一把、鋼琴一架、大小鼓一組、長笛二支、單簧管(豎笛)一支、小號一把、伸縮喇叭一把、法國號一把、低音喇叭一把。(註3)這兩支隊伍合併起來,稱為「厚生音樂會」,在當時《興南新聞》報導中,總人數共五十餘名。(註4)
呂泉生為此次公演付出的辛勞,當時雜誌亦有生動記載。他曾在〈排演場雜記〉中,幽了導演和自己一默,說:「喂,導演,不要老是欺負我取笑我胖。我到底要做多少曲子你們才會滿意呢?你們是何等奢侈地吃著蝌蚪(按:指音符)的傢伙呀!我會瘦掉的啦。」(註5)
《閹雞》的民謠運用與配樂設計
筆者根據林摶秋劇本(註6)與呂老回憶,試擬《閹雞》配樂梗概:
(一)鬧場樂: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演出羅西尼(G. A. Rossini)《威廉泰爾》序曲。本段乃應導演林摶秋的要求增加。(呂泉生口述資料)
(二)開幕序曲: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演出呂泉生編作曲牌樂〈百家春〉。(呂泉生口述資料)
(三)第一幕第一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自作背景音樂。(呂泉生口述資料)
(四)舞台第一次旋轉換幕:合唱隊出場,呂泉生指揮演唱無伴奏台灣民謠〈丟丟銅仔〉。(呂泉生口述資料)
(五)第一幕第二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自作背景音樂。(呂泉生口述資料)開幕時「遠處傳來的鑼鼓聲」(迎神大拜拜的遊行),〈弄獅〉節奏可點綴在此。(依據呂泉生口述推測)
(六)舞台第二次旋轉換幕:(無法得知舞台與配樂關係)
(七)第一幕第三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自作背景音樂(呂泉生口述)。新婚祭祖場景被王昶雄形容為:「飽含哀愁、嗚咽聲般的曲調徐徐泌入人心」(註7)之配樂應為歌仔戲〈哭調仔〉。(依據呂泉生口述推測)
(八)第二幕第一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呂泉生編作背景音樂。開幕廟會祭典是管絃樂的重頭戲,演奏〈弄獅〉、〈騎布馬〉、〈山伯英臺遊西湖〉、〈車鼓〉、〈桃花過渡〉等民樂旋律。(呂泉生口述資料)
(九)舞台第三次旋轉換幕:合唱隊出場,呂泉生指揮演唱無伴奏台灣民謠〈一隻鳥仔哮救救〉。(依據呂泉生口述推測,但是否演唱此曲存疑)
(十)第二幕第二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自作背景音樂。(呂泉生口述資料)
(十一)第二幕第三場:呂泉生指揮管絃樂隊,配合戲劇進行,演出自作背景音樂。開頭女主角月里在園裡切地瓜蔓一景,以單簧管演奏〈採茶歌〉旋律(呂泉生口述資料)。接近全劇尾聲時,合唱隊出場,演唱無伴奏台灣民謠〈六月田水〉。(林摶秋劇本記載)
九月二日首演結束當晚,因警察上門取締公開演唱台灣民謠,次日呂泉生只好安排一叫「銘月」(音似)的女孩,代替合唱隊上場,演唱日本歌謠,陳清銀鋼琴伴奏。原管絃樂演出不變。
公演落幕,回響久遠——
在《閹雞》公演落幕的當下,對呂泉生的配樂成績,有人鼓勵說:「作曲家的努力與貢獻在此實不容抹滅」,但也招致:「場面的內容表現跟音樂不是那麼吻合」的批評。(註8)近十數年來,不少文章談論《閹雞》音樂時,受呂泉生一九五五年寫的〈我的音樂回想〉一文影響,大抵以一、〈丟丟銅仔〉等台灣民謠演唱時受到現場觀眾熱烈歡迎;二、演出中途停電,民眾紛紛打開手電筒照射舞台;和三、首演結束後警察登門取締演唱台灣民謠三大事件,讚揚《閹雞》配樂的成就。
然距離公演半世紀之後,呂泉生坐在書房,重新回想這段創作經過,曾幽幽坦言:「這份工作以當時的作曲能力與經驗,是超過自己的實力,但只能硬撐苦幹。配器方面是未曾作過……。」如若檢視呂泉生後來音樂創作的軌跡,《閹雞》以後,呂泉生再未涉足管絃樂作曲領域,而將創作重心集中在譜寫歌曲上,成為著名的歌樂作曲家,音樂家的生命實踐,或許不難幫助我們跳過重重文字,直視他個人從音樂角度對這次公演成績的自我評價。而這段反省的出現,或許能提醒讀者,日後可更細緻地從「歷史」與「音樂」的雙向角度,再思考《閹雞》配樂的成就與意義。
編按:「台灣演劇協會」由日本統治階級成立,是管理劇團、樂團、和審查劇本、演劇指導、取締的機構,屬於推展皇民化運動的「皇民奉公會」外圍組織。
註:
- 由於與1943年版《閹雞》配樂關係至鉅的音樂總譜在公演完後便已丟失,因此實際配樂細節及作譜方式,已無實作可證。而今人對此次《閹雞》配樂既有的認識,大體根據呂泉生日後撰寫的文章與今人對他做的訪談記錄。本文敘述《閹雞》配樂的過程,亦主要根據筆者1997年11月25日與2000年1月8日兩天,在洛杉機對呂泉生做的《閹雞》主題專訪。呂泉生接受筆者訪問時的年紀分別是82、84歲,年事雖高,精神仍佳,對各種提問皆能侃侃而談。
- 筆者兩度訪問呂泉生,呂老均答《閹雞》配樂共演唱三首台灣民謠:〈丟丟銅仔〉、〈六月田水〉和〈一隻鳥仔哮救救〉。但閱讀呂泉生早期撰寫的兩篇文章:〈我的音樂回想〉﹝《臺北文物》第4卷第2期(1955年8月),頁77上半﹞;及〈王老先生(井泉兄)與我〉﹝《臺灣文藝》第2卷第9期(1965年10月),頁19﹞,均記錄《閹雞》中,共演唱「兩個民間流行的歌謠」,即〈丟丟銅仔〉和〈六月田水〉二首,未提到有〈一隻鳥仔哮救救〉。而〈一隻鳥仔〉登上《閹雞》配樂之說,經查,最早出現於莊永明1981年發表的作品:〈民族歌謠傳薪人──呂泉生的奮鬪人生〉(《音樂生活》第22期(1981年5月),頁28-29),惟莊永明該篇材料亦是根據訪問呂泉生而來。據史料的可信度比較,〈我的音樂回想〉及〈王老先生(井泉兄)與我〉,分別完稿於《閹雞》公演後12年、22年,當時呂老正值盛年(39歲、49歲),就人的記性而言,應是離事發時間越近的回憶越清楚可信,因此〈一隻鳥仔〉登入《閹雞》配樂之說,很可能是呂老日後記憶誤差所致,爾後又因襲此說。故在此提出存疑。
- 本處的樂隊編制細目是呂泉生九○年代後期憑記憶算出的,因若干細節無法想起,故總數不及他說的二十四、五人之譜。
- 見:《興南新聞》1943年3月22日學藝版〈文化消息〉。
- 見:厚生演劇研究會,〈稽古場の雜音〉,《臺灣文學》第3卷第3期(1943),頁41。譯文轉引自:石婉舜,〈一九四三年臺灣「厚生演劇研究會」研究〉(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系碩士論文,2002),頁55。
- 林摶秋原著,林至潔翻譯《閹雞》劇本﹝見:汪其楣選編,《國民文選‧戲劇卷I》(臺北:玉山社,2004)﹞,頁93-136。
- 王昶雄,〈燃え上る熱情──“厚生演劇”の公演を觀る〉,《興南新聞》1943年9月13日。譯文轉引自石婉舜,〈一九四三年臺灣「厚生演劇研究會」研究〉,頁87。
- 參見:石婉舜,〈一九四三年臺灣「厚生演劇研究會」研究〉,頁6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