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敘利亞沙漠。巴格達咖啡館。巴格達咖啡館不在巴格達。離開Palmyra古城後，我們沿沙漠公路疾行，穿越廣袤荒瘠的無邊沙漠直赴大馬士革。有如沙海中的小小孤島，我們在這爿仍保有北敘利亞傳統蜂房造型建築的沙漠咖啡館稍作歇息。我好奇地在各小屋與貝都因式帳篷間穿梭張望，啜飲阿拉伯薄荷茶、逗弄咖啡館主人的小孩、看女主人如何烘培Khubz（阿拉伯烤餅）、穿過沙漠煙塵飛揚……為何喚作巴格達咖啡館呢？老闆說是因著德國導演Percy Adlon的知名電影Bagdad Café，那是一部關於沙漠、咖啡館、友誼、幸福與魔術的甜美電影（我反覆觀看數次）……走過許多國家看過各式咖啡館，這座距離最近城鎮至少約三小時車程幾近孤絕忘世的沙漠咖啡館最叫人動心；我遙望遠處偶爾才有人車經過的筆直公路，四望無際，往北可通土耳其伊斯坦堡，往西是地中海，往南直下約旦，往東是伊拉克，也是進入巴格達重要門戶……這裡大概是我最接近巴格達的地方，站在公路邊，我幾要任性地攔下車子，隨人就這麼直闖巴格達……那個在《古蘭經》中被喻為天堂的地方……。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古代西亞文物展覽廳。我經常流連的地方。人首、公牛或獅身、巨大翅翼，這古代亞述護衛殿堂廟門的半人半獸Shedu（或稱Lamassu）幾乎成了往後所有傳說軼事、神話或藝術、文學創作中守護神或怪獸想像的原型，其歷史可回溯至公元前二千餘年，是伊拉克境內諸多美索不達米亞文明豐厚遺產之一（伊拉克境內兩河流域重要文物多已遭掠奪分散歐美）。〈創世記〉記載，神在東方建了園子伊甸，安置所造亞當夏娃；有河從伊甸流出，滋潤著人類樂園，分別是比遜、基訓、底格里斯與幼發拉底河……我在文物間來回觀看比較，想像人類文明的初始發軔與累進成長，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最早一週七天一年十二月曆法的制定、數學十進位與六十進位的使用、天文星象的觀測描繪、第一座城市、第一個陶輪、第一部較完整法典（Hammurabi法典）、第一部描述大洪水的史詩（Gilgamesh史詩），甚至難以考證的巴別塔、空中花園等傳說，從蘇美、巴比倫、亞述至Akkad等輝煌文明皆於今天伊拉克境內兩河流域之間燦爛生出……。

西班牙。托雷多古城（Toledo）。各式十字軍造型鐵甲模型沿櫥窗排列站開，有如軍伍，甚是壯觀……托雷多以兵刃器械製造聞名，仿古的各種劍、矛、盾、冑等成了熱賣紀念商品；老闆介紹起十字軍殺敵（阿拉伯人）裝備時，眼裡閃爍著光，並開心地請我們品嚐當地最具特色的阿拉伯風味杏仁糖糕（Mazapán）。他一邊回答我提出的阿拉伯文化對西班牙影響相關問題，一邊不忘讚美這中世紀隨阿拉伯人入侵伊比利半島傳入的甜膩點心真是甜蜜入心……紀元七世紀阿拉伯帝國（中國史書稱之為「大食」）崛起，強盛時期版圖擴及歐、亞、非，經濟、貿易、文化、藝術、科學等鼎盛勃發深深影響周邊民族；阿拉伯商人隨航海、造船技術的先進發展足跡遍及世界各地，以巴格達為舞台中心的《一千零一夜》生動反映了帝國的武功富強與充滿想像、怪奇與豐饒的庶民生活……巴格達喲，談起我們都很嚮往的城市，熟諳阿拉伯與十字軍征史的老闆叨絮起舊時巴格達精妙的圓形城市規劃（巴格達因而有Round City之稱）與輝煌過往，忍不住批判起伊拉克戰爭與現仍騷亂著巴格達的英美聯軍……。

約旦首都安曼（Amman）。印有海珊肖像的伊拉克紙幣成了路邊賤賣商品。賣二手什物的老者坐在清真寺前的廊檐下蹙眉沈思，也不太搭理人，他旁邊蹦跳的小孩不懂英文，對我的詢問只是一逕羞赧傻笑，遠處一乞討的吉普賽老嫗對我揮了揮手插話說這對祖孫來自伊拉克，並問我想不想知曉自己的命運……我尋思著為何這些紙鈔成了廉價玩物，與粗糙彈珠、破敗童玩擺放一起，也許是海珊政權崩垮後幣面不再流通，也許是戰亂引起通貨膨脹，鈔票成了廢紙……我至今仍不明白原由，也難以體會在他鄉賤售自己家國錢幣的沈重哀傷（也許這些是他在伊拉克辛苦掙來的汗血錢）……對於伊拉克戰爭，我無能想像（任何戰爭其實我都無力想像），只能從新聞影片或知名攝影師作品裡小心篩濾觀點，試圖理解。但誠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對於未經歷的戰爭的想像，不過是透過媒體影像凝視，旁觀他人之痛苦，我們以為感同身受，但人性窺探癖好，先得滿足；甚至，慶幸災難未臨己身……。

敘利亞沙漠公路。我看著路標上通往伊拉克的指示怔忡發傻。箭頭遙向的遠方是我夢寐所求是我兒時最愛故事發生的地方，水手、吟遊詩人、冒險家、大盜、精靈、幻化人形的鬼怪、微服出巡的蘇丹、巧編故事的女奴……這些角色人物滋養著我的想像力；巴格達、巴士拉、大馬士革、波斯灣、阿拉伯海……這些城市、海洋是我知曉世界廣大及其圖象的開始……雖說，我已逐漸學會辨識藝術的真實與虛構、文字的記號與暗喻、說故事者的外顯慾望與內在幽晦……但現實生活裡那個我無法取得簽證進入的古老國度諸多城市卻更形虛幻，時時輾轉，烏爾（Ur，《聖經》譯作吾珥，亞伯拉罕故鄉）、尼尼微（Nineveh，亞述帝國古都，建了人類第一座圖書館）、Hatra(一九八五年登錄世界遺產)、亞述城（Ashur，二○○三年登錄世界遺產，因戰亂破壞瀕危）、Samarra（二○○七年登錄世界遺產，亦瀕危）……當然，還有神（Bag）的賜與（dad）巴格達（Bagdad），底格里斯河蜿蜒流過，生命亙長……不過，也許，那些我看不見的城市，只是已然遺失的遙遠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