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九一一事件六週年前夕。美國穆斯林社團聯合發起遊行，隊伍沿著曼哈頓麥迪遜大道一路南行，相較於其他不同主題或族裔的典型紐約遊行狂放風格，這是我所見過最氣弱與委屈的黯淡隊伍。穿著各式傳統伊斯蘭服飾的人群陸續朝遊行開端的路口聚集，儼然是伊斯蘭世界的眾國匯演，從中東、北非、中亞到東南亞等，雖語言風俗文化各異，卻因著相同信仰一起扶持步上街頭，在這幾乎已將穆斯林等同好戰甚或恐怖分子的國家（特別是在氣氛詭譎的九月紐約）挺身籲求和平。沒有壯觀的行進隊伍、繽紛旗幟標語或激烈口號歌唱，甚至連一般尋常可見的遊行圍觀人潮都無，彷彿避開某種病疫般，周遭商家隔著窗門冷漠張望行人疾步走避，淨空的商業大道寥落冷清，偶爾出現的「我們不是恐怖分子」或「穆斯林熱愛和平」之類標語也像是心虛自我澄清，微弱淒涼。維持秩序的紐約市警陣仗卻顯得誇張又充滿不信任，街道與騎樓之間皆用護欄隔開，似是深怕遊行團體作亂，甚至粗暴而罕見地再三中斷行進隊伍，虐人似底命令前進人群需踩出一致步伐……我看著泰半是婦孺老小組成的隊伍生澀底停停走走，腳步凌亂神色驚慌，竟覺得遊行的人成了宗教罪犯，示眾羔羊。

觀光客人潮洶湧處都可發現這樣刻意並置展示的海報，販賣紀念商品的小販說這是九一一事件後最熱銷的商品之一。沒了世貿雙塔的曼哈頓天際線今昔對照，自由女神像看來更如嘲諷。這就是紐約啊，所有事件或災難或恐懼都可轉化成商品，進入資本主義運作系統生出產值，盡情利用盡興消費，而這卻是反西方資本及帝國主義攻擊者所欲打擊消滅的，剝削不停自由不興……其實整座城市仍未從九一一攻擊的巨大創痛復原，這些商品不過是後九一一諸多焦慮的變形之一，紐約客朋友如斯評論。我不時在每日例行的散策裡撞見這些焦慮情愫以不同形式或面目展現，聖保羅教堂（St Paul’s Chapel）亡者照片遺物展覽、格林威治村悼念祝願磁磚畫裝置、東村世貿中心崩塌現場紀錄攝影展……特別是事件紀念週年前後，幾乎一個月餘，各式相關活動或論述報導紛紛出現在美術館、大學、書店、新聞專題、談話性節目、網路論壇等，讓人難以置其事外。

凡有關賓拉登的最新動向報導多能上頭版頭條，且刺激銷量……賣我報紙的雜貨舖老闆Amir說，還偷偷補充了句，在他的家鄉巴基斯坦，賓拉登也是銷售量保證喔……Amir雖是巴基斯坦裔，卻是印度教徒，因難忍家鄉激進穆斯林的排他欺壓，移民紐約依親。那些人真是瘋狂，一提起伊斯蘭基本教義等等，他便挑眉揮舞雙手，忒是激動……我看著被棒球運動和紐約服裝週消息包圍的賓拉登照片揣想，如果恐女（美式裸露性感美女為最）的賓拉登知道他的照片與泳裝裸女（還是Hottest Styles哩）並列，必會深覺侮辱暴怒跳腳吧！據報導，賓拉登對美發動聖戰的最主要原因是美軍常駐沙烏地阿拉伯，不僅侮辱了伊斯蘭聖城麥加、麥地那，且有違先知穆罕默德關於基督宗教徙不得長居阿拉伯半島訓示，驅逐那些「帶著猶太女巫在阿拉伯聖境遊蕩的美國魔鬼」成了聖戰要務，據說近年蓋達更是難忍美軍行徑，攻打伊拉克的美軍裡竟有女性大兵！依據賓拉登所亟欲恢復的穆聖七世紀神權統治世代律法，「女人的歸宿是家庭和墳墓……」

設計撲克牌的藝術家得意地介紹這喚作No More Bushit 01. 20. 09的布希美人系列作品，還特別為我解釋那三組數字是美國總統布希（Bush）任職期滿的日期，’’God bless America’’，他誇張地高舉雙手慶幸布希下台的日子不遠了。這副調侃布希的撲克牌只賣美金十元，很得觀光客喜愛，藝術家說他還有其他系列，比如布希外星人或黑猩猩系列……美國攻打伊拉克時，也曾設計類似通緝犯撲克牌，從賓拉登、海珊至其徒眾，世上「最恐怖集團」分子一一羅列，並呼籲世界愛護和平之民眾打牌時勿忘糾舉……藝術家深深不滿布希的中東政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這不是恐怖攻擊，這是戰爭。」布希為九一一事件下了如此註腳。我忍不著想像那些Bushit美女吐出漫畫式白色泡泡，說出這樣話語……一般咸信，美國蠻橫的中東政策間接刺激了伊斯蘭激進主義的崛起，從以阿、海灣、伊拉克戰爭至現今對伊朗的蠢蠢欲動，美國難掩其軍事、經濟、文化甚至宗教帝國主義的殖民與擴張，雖多以「促進阿拉伯半島民主進步」為包裝，在蓋達等組織眼裡，不啻是中世紀基督宗教十字軍的復辟與入侵。

這是一場宗教戰爭，賓拉登如此定義對美發動的全球聖戰，九一一事件不過是痛宰基督十字軍的開始……二○○七年九月十一日。世貿中心遺址。官方的悼念活動一早便開始，唱名、獻花、默哀等儀式在霏霏陰雨裡更顯得哀戚。除亡者家屬朋友外，大批人潮及各式團體也悄然湧入，美國星條旗幟圖案四處翻飛，也成了雨傘、披風、帽子或臉上的圖騰裝飾。官方活動一結束，不同反戰、人權、宗教等團體便迅速聚合高呼和平口號，頓時行動劇、宣傳品、耳語混亂流轉……有人呼籲停止出兵伊拉克、有人控訴美軍虐待穆斯林囚犯、有人訴說著最該為九一一事件負責的是屠夫布希，美國應停止對伊斯蘭世界的掠奪與欺凌……也有基督教右翼團體疾呼，九一一悲劇是上帝對美國的嚴懲，因為基督精神不彰，犯罪、色情及同性戀橫行；偶爾有著迷彩或星條旗服飾少數忿恨者，堅持血債血還高喊美國萬歲……如果神的名可以被僭越冒用，還有什麼不會淪陷，得以保守？！有時，我不免悲觀認為這些紛冗或聲嘶力竭的和平訴願終將徒勞……神長得什麼模樣？我常想起Amir的小女兒詢問的天真表情。如果神真的存在，必不似我們這般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