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我受邀在康寧漢舞團授課，每次授課時，Merce總是默默安靜觀看舞者們運行著身體，私下叮嚀授課的老師在教導時無須動作花俏，重要的是把基礎動作練習到純熟，以及把理念傳達明確。他給了門下子弟們很大的空間去發揮自己的創作。心中無法言喻如何感激他，用他不善言語表達的眼神給了我肯定的安慰，並讓我在他的舞蹈天地裡自由地學習成長。
七月廿六日當天，從美國紐約傳來了我最不願接受的噩耗——我最敬愛且崇拜的恩師模斯．康寧漢，在睡夢中辭世了，享年九十歲，雖是萬分不捨，但強烈思念他的心情，卻催促著我提起勇氣與沉重的筆桿，寫下回憶與他習舞的點點滴滴。
風雪天裡，與大師巧遇
回溯起一九九五年的那年秋天，在兩位啟蒙老師蕭靜文、蕭渥廷的推薦下，我承繼同為康寧漢門下弟子的台灣舞者師徒傳承的使命，隻身前往美國紐約習舞，從此展開了我長達九年的奇幻舞蹈旅程。回憶起第一次與Merce接觸卻是一場巧遇，那天紐約窗外下著大雪，當時天真相信舞團並未停課的我，堅持冒著大雪踩著蹣跚的步伐闖進舞蹈教室要上課，沒想到看見的，竟是我仰慕以久的舞蹈大師Merce獨自一人安靜坐在角落的辦公桌沉思創作著……用他低沉且帶磁性的聲音對著我說：「今天放假沒上課。」我想當時他應該是被我嚇到了，竟然有個不知名的東方女子，會在這個時候悄悄走進教室，就這樣的機緣下我們展開了對話——師徒關係從那天起漸漸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何等有幸，在他晚年時能向他習舞！一向不善表達情感、安靜不多話的Merce，相信了解舞蹈藝術界的人士不難從他早期的舞蹈創作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他的舞作就像他的人一樣，理智、冷靜、意志堅定，舞作充滿數學幾何圖形，再自由不過的他不在乎任何人對他的評論，他的舞蹈永遠保留給觀眾自己解讀和想像的空間，是他不變的信念。論道模斯．康寧漢的舞蹈創作理念有許多讓人驚嘆顛覆時代的創新概念，其中最重要的一課是空間與時間的概念，他認為「舞蹈是空間與時間的藝術，而舞者的目的是抹滅它的痕跡」。另外一個理念更是顛覆當年舞蹈界的一大突破，所謂「舞蹈並不需要音樂的陪襯才足以表現它令人滿意的完整性，而音樂不在那兒的時候也不用假想它的存在。甚至可說，即使在一種設定下的拍子暫停不見時，音樂品質依然可以被表達。」他強調：「舞者使用他的生活去學習，因為發現舞蹈的過程就像生活一樣處在一種持續的過程中。不是誇耀，而是純粹展現；不單單展現，而是能藉身體動作的紀律傳達人性精神的柔軟。舞蹈對他而言是一種身體形式的精神活動，是生活有形化的動作」。縱然年紀日漸老邁，他還是堅持每週一早上幫舞團團員例行性上課，扶著把杆專注地親自示範每個動作，當他肯定我們的時候會露出微笑直說：“Yes, yes”，當他不甚滿意時他會收起低沉的聲量說：“Still”，暗示著我們仍有更多進步的空間。
不斷求新求變的創作者
我在二○○○年有榮幸演出康寧漢的舞作Un jour ou deux，是一九七三年他為巴黎秋季藝術節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編的舞碼，由他的前資深團員Catherine Kerr擔任指導演出，這是我畢生難忘的舞台經驗。演出Merce的舞蹈需要足夠的專注力及相當的耐力，在不斷重複練習中把動作做到最精準。沒有炫麗的燈光音樂配合，單單靠著自己的想像力揮舞，無論舞蹈多麼困難，當時的我卻是非常沉浸享受在其中。二○○一年我受邀在康寧漢舞團授課，每次授課時，Merce總是默默安靜觀看舞者們運行著身體，私下叮嚀授課的老師在教導時無須動作花俏，重要的是把基礎動作練習到純熟，以及把理念傳達明確。他給了門下子弟們很大的空間去發揮自己的創作。心中無法言喻如何感激他，用他不善言語表達的眼神給了我肯定的安慰，並讓我在他的舞蹈天地裡自由地學習成長。
至於他的舞蹈作品，我最欣賞推崇的有很多，包括一九六七年的Scramble，一九七五年《聲舞》Sounddance，一九七六年Torse，一九八七年Fabrication，一九九四年《海》等等。印象最深刻的是Merce曾經親自教導我們Torse這支舞作，要我們分組練習動作。我記得他不停的提醒我們說“Do it！”他認為若要解釋如何去做，不如親身用肢體去體會練習，他說“Just try it，and make it happen”。這很像一向行動派的他會說的話。另外一支舞作《聲舞》更是精采，由他的資深舞蹈排練助理Robert Swinston領軍，全舞沒有冷場過，動作速度及快速，隊形變化豐富，每位舞者都能發揮到極限，相當刺激有趣！舞者揮汗如雨跳完這支舞就好像是跳上百支舞需用的體力一般，讓觀眾看完後不禁要瞠目結舌。最特別的一支舞作Bipaide是他近幾年創作的舞，結合科技的電腦動化呈現真實舞者與電腦虛擬的舞者一起在舞台上演出，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革命精神，以他的年紀背景卻願意不斷求新求變勇於嘗試結合不同的科技資訊，永遠是最前衛帶領著舞蹈界走在時代的尖端。他一直不斷的創作直到今年九十歲生日那天，仍在發表最新舞作Nearly Ninety，並由他的舞團演出。
舞蹈，讓你感覺「活著」！
模斯．康寧漢這位跨越半世紀的現代舞蹈大師，深深影響著整個舞蹈藝術界。他開啟了一頁革命性的現代舞風潮，引領後輩們走向新紀元，在他的教導栽培下調教出無數知名的舞蹈家。雖然他已撒手離開了他最愛的舞蹈，暫時劃下了休止符，但他對舞蹈的熱情執著、舞蹈理念及無數創作，他對舞蹈界的付出貢獻，將永遠在舞蹈史上留下無可取代的影響力。「那美好的仗你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已經跑盡了」，我最敬愛的恩師Merce，就像你曾說過的：“You have to love dancing to stick to it. It gives you nothing back, no manuscripts to store away, no paintings to shown on the walls, and maybe hang in museums, no poems to be printed and sold, nothing but that single fleeting moment when you feel alive.”這一切的一切已經滿足了，願你安息沉睡，且靜靜地乘著風的翅膀，微笑著像一隻開心的小鳥般自由地在另一個世界飛舞吧！
